刘洁修《汉语成语源流大辞典》五种版本序言、后记辑录

3.《汉语成语源流大辞典》,开明出版社,2009年



《汉语成语源流大辞典》序(季羡林)

《汉语成语源流大辞典》序
季羡林

刘洁修先生将其一九八九年出版的《汉语成语考释词典》扩大为长达七百万言的《汉语成语源流大辞典》,通过我的学生黄宝生先生和郭良鋆女士,索序于我。原书有吕叔湘先生序。我何人哉!焉敢与叔湘先生并列!所以十分惶恐觳觫。李白的诗「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正说明了我的心情。但是,最后我还是答应了,原因是,我似乎有一些话要说,想借题发挥一下。

想说的话,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题外,一类题内。仔细推敲起来,内外的界限也并不泾渭分明。俗话说「内外有别」,其实是难以做到的,我看就让它模糊一点吧。

先说题外的话。关于汉语特点的问题,学者们论之者众矣。意见虽很分歧,但确有极高的意见,真正搔到了痒处。有一点却似乎从来没有人谈过,我也是于无意中得之的。先讲一段经历。一九五六年,中共召开八大。这是解放后第一次大会,所以异常隆重,邀请了全世界友党的领导人参加,因此就需要翻译,组织了一个庞大的翻译处,调集了全国的翻译人才,不管你搞哪一行,什么地位,只要外语好,就必须推掉一切工作,来京参加翻译处的工作。在开会之前很久,各路人马已经齐集西苑饭店。我属于德文组,也是兴奋异常,日夜奋战,丝毫没有感到疲倦。盼来盼去,开会的日子终于到了。会址是在政协礼堂,是当时北京最宏伟的建筑。翻译用的是同声传译的办法。代表们和外宾在楼下大厅里开会发言,同声传译的人坐在三楼上不同的小屋子里,手里拿着在西苑饭店译好的稿子,中外文两份,眼观和耳听楼下大厅里汉文或外文的发言,口宣外文或汉文。外宾发言比较少,大量的是汉文发言。我们满怀愉快,以为万事俱备,连东风也不欠了。焉知传译发言时却出了问题,汉文发言者在楼下发言,我们在楼上用最快的速度口宣夷语,等到汉文发言结束时,全体代表热烈鼓掌时,我们传译者还没有能读毕译稿,弄得老外莫名其妙。这显然是不行的。最理想的做法是,汉外同时结束,然后同时鼓掌,这样才能隆重热烈,皆大欢喜。然而任何外语都做不到,译文都比汉文要长,有的还长得很多。

我因此顿悟出一个道理:表达同样的思想感情,汉文是付出的劳动量最少的语言,用的时间最短的语言。几千年来,从我们的老老祖宗起就使用这种语言,我们节省出来的劳动力和时间,连用天文数字也是难以算得清楚的。汉语实际上是全世界上最优秀的语言,最优秀的表达思想感情的工具,我们真应该感谢我们的先民。

可是汉语这个突出的优点,我还没有读到或听到任何中外学者谈到过。这并不奇怪,连我自己不也是通过一个偶然的事件才顿悟到的吗?

以上算是题外的话。

下面来谈题内的话,也就是汉语成语问题。我年轻的时候,除了《英汉词典》不离手外,很少查汉文词典。有时偶尔查一查《康熙字典》和《辞源》,其他几乎没有词典可查,我也觉得没有查的必要。我自认不是狂傲的人。当时大概主要是出于糊里糊涂的自信,才不查词典。到了年纪渐大,反而越来越觉得离不开词典。我的自信心与年龄适成反比:年龄越大,自信心越小。我认为,这不是倒退,而是进步。我现在查的词典,除了《辞源》与《现代汉语词典》外,就是一些《成语词典》。眼前这一类词典相当多,但是对我都有用。这是以前完全没有想到的。

我逐渐发现,汉语是世界上成语最多的语言,任何国家的语言都难以望其项背。这又是汉语的最突出的优点和特点之一。写到这里,读者一下子就能把这题内的优点和特点同上面讲到的题外的优点和特点联系起来。我上面曾说到「内」「外」难分,事情不正是这个样子吗?

成语多有什么优点呢?为什么汉语成语特别多呢?这两个问题是有联系的,合并起来加以答复,也是不困难的。专就优点而答复,一言以蔽之:它能大大地提高汉语的表达能力。这样一来,汉语在简洁之外,又增添了一个表达能力强的优点,真正是如虎添翼,可以睥睨一切了。至于汉语为什么成语特别多,这只能用汉语历史特别悠久,悠久到有几千年的历史这个事实来解释。中华民族是伟大的有天才的民族。我们祖先留给我们的典籍,在数量上和质量上都占世界第一。这是中华民族智慧的结晶。许多成语就产生于其中。成语是智慧结晶的结晶,决不可以等闲视之。

为什么说成语能提高汉语表达能力呢?语言的功能在于传递思想,表达感情,哪一种语言能传递、表达得最简洁而又充分,最明白而又含蓄,最丰富而又不枯燥,最生动而又不油滑,它就是最好的语言。汉语就是这样一种语言。其所以能够做到这一步,原因当然不止一端,成语多是主要的原因。

要举例子,那就多得不得了。一整部《汉语成语源流大辞典》可以说都是例子。我现在举几个例子,加以解释,以说明我的观点。我先举最常用的「司空见惯」这个成语。这个成语到处都能碰到,谁都懂得它的含义,可是读者必须分为两类。文化水平高懂得这个成语的源流的读者,看到了这个成语,除了理解它的含义之外,会在有意识或无意识中联想到唐代诗人刘禹锡的诗:「䰀鬌梳头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有意识或无意识中欣赏这一段风流故事,而从中享受到更幽美的情趣。文化水平不高的读者则不过理解为「平平常常」的意思而已。

我再举一个例子:「亡羊补牢」。这也是一个非常习见的成语,谁都能理解,这是受到损失以后及时设法补救的意思。但是对我在上面说的两类人又有不同的作用。对文化水平低者,不过就是我刚才说的那种理解。对文化水平高的人则会在有意识和无意识之间,增加了情趣,他们会想到《战国策》中的那个故事,想到庄辛对楚襄王说的话:「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这也会增加说不出的情趣。

我再举一个例子:「高山流水」。这个成语来源于《吕氏春秋》,讲的是俞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伯牙意在泰山,子期就说:「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过了一会儿,伯牙意在流水,子期就说:「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这就叫做「知音」。钟子期一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再鼓琴。因为「知音」已亡,再鼓就是「对牛弹琴」了。从此以后,「高山流水」就成了一个成语,或一个典故(羡林按:有不少成语和典故是难以区分的),含意比较丰富,最丰富的是表示知音、知己、友谊(死生不渝的友谊),有时也用来表示乐曲高雅精妙,如此等等。我个人每次读到这个成语或典故,心里总会涌起一股友爱、悲凉、孤独而又温暖的意识流,往往沉思半天。对一般不明成语来源的人来说,其含意不过是获得知己又失去知己而已。

像这样的例子,在本书中可以举出成百上千来。我只举了上面三个例子,可以说是「鼎尝一脔」(羡林按:这也应该算是一个成语),举一反三了。上面三个例子都是源于中国古代典籍。典故都源于古代典籍,而成语只有一部分是,另一部分则来源于老百姓的活语言。专就来源于古代典籍的这不小的一部分来说,它们能够把几百年前的、上千年前的、几千年前的语言或者动人的故事,保留下来,一直保留到今天,在文人墨客的笔下,在老百姓口中,重新焕发了青春,保住了活力,从而丰富了我们语言的表达能力,而且我相信,它们还会流传下去,只要汉语不亡,它们就会永在。能够有这样一种语言,这样一种包含这么多成语的语言,这样一种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语言,这是我们的幸福。我决不是说别的国家没有成语,它们也是有的。但是无论从量上来看,还是从质上来看,同我们的成语比,真如「小巫见大巫」(这又是成语!),不可同日而语了。

在上面,我把题外的话和题内的话都说了不少。虽然没能全说完,我看也差不多了。只要你稍一留心,使用汉语的人,不论是讲演,还是著述;不论是对话,还是独白,没有一个或多个成语者几希。连乡下不识字的农民都想使用「实事求是」这个成语,只是由于这个成语对他们太深奥,太陌生,在他们口中就变成了「以实求实」。这是我在乡下亲耳听到的,决非「假冒伪劣」。就连我在上面写的这些话中,也无意中使用了不少成语,因为它们最经济实惠,缺了不行。这个事实或这个道理相当显明,用不着再多加解释了。

只是还有几个问题,我必须说上几句。首先,在刘先生的《汉语成语考释词典》吕叔湘先生的《序》中引了刘先生自己的话:「哪些是成语,哪些不是;哪些成语要收,哪些成语不必收,这就不容易决定。(中略)遇到这种情形,不得不自己划个界限,无法叫人人赞同。」我个人觉得,这是不必要的顾虑。刘先生的意思似乎是想给「成语」下个定义,然后根据亚理士多德的三段论法来决定去取。下定义这玩意儿我认为是西方基本思维模式——分析的思维模式的产品。想给人文社会科学的术语下定义是缘木求鱼的办法,根本行不通的。刘先生自己划个界限,这就是最聪明的办法,是最佳选择。想叫人人赞同,一无可能,二无必要。「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其次,我想谈一谈使用成语与「转(读作zhuǎi)文」的区别。有时候似乎看不出什么区别。其实区别是非常大的。「转文」的意思,我想大家都会了解的。一些「半瓶子醋晃荡」的,念过一点旧书而又不甚通的人,为了自命风雅,显示自己的才华,引上两句古书,往往引得并不得当,却自鸣得意。这样的腐儒「转」的文,给人一种腐朽之气。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也可以归入这个范畴。而使用源自典故的成语,正如我在上面所说的那样,却往往能给人以清新之气。「转文」与使用成语的界限是必须严格划分的。

再次,我还想简略地谈一谈「典故」与「成语」的区别。这个问题上面已有所涉及。《现代汉语词典》也有现成的解释。可是我还觉得不够全面和确切。我觉得,只要引用古书中现成的词句或故事,这就是「典故」。引用得经常了,几乎达到尽人皆知的程度,这就叫做「成语」。成语的一大部分是与典故无关的。

最后,我还想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汉语成语多四字?理论上的解释,我目前还作不出来。我只能笼统地说一句:这并不是汉人全都患了「四字狂」,而是由汉语本身的特点所决定的,本来用两个字就够了,比如「扎实」,却非说「扎扎实实」不行。类似的例子还多得很。甚至连「认真」这样的词儿,有些人也非说「认认真真」不行,其中必有道理。从汉语诗歌的发展上来看,最古的诗是四言,《诗经》可以为证,后来到五言,到七言,有越来越多之势。但是到了七言却戛然而止,没有向九言或更多的言发展,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至于胡适之先生解释骈文(四六文)四字句起源的问题,说什么「骈体文有欠文明」(见唐德刚译注《胡适口述自传》,页二六二—二六四),是十分荒唐可笑的。真正的原因还有待于进一步的深入探讨。

刘洁修先生穷多年之力,完成了这样一部巨著,探幽烛微,功在士林,我个人十分敬佩。江苏教育出版社又慨然斥巨资,出版此书,亦为出版界极为难得之举,我也不能不表示我的敬佩。本来在文债重压之下,只准备写上几百字;然而下笔不能自休,竟写成了这样一篇四五千字的序言,并提出了许多可能是怪异之论,尚祈士林君子有以教我!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汉语成语源流大辞典》序(吴小如)





《汉语成语源流大辞典》序
吴小如

刘洁修先生编著《汉语成语考释词典》既蒇事,复于耄耋之年殚精竭虑,续成《汉语成语源流大辞典》。先生于是书,就古今典籍中凡汉语成语之传世者,倾全力广征博采,穷源竟委,上溯其本根,下析其枝脉,探幽抉微,钜细不遗;不独取材丰赡,抑且考订精审,诚近年学术界扛鼎之伟制。数年前曾公开付梓,惜有三不足焉。我国幅员广阔,兄弟民族各具不同语言,有语言即有成语;书名不标「汉语」,则界画不清;而[有]出版社于书名径删「汉语」二字,一不足也。先生此书稿本都七百万字,书成面世,仅馀六百万字左右,大非完书,二不足焉。未经作者同意,于成语具体内容随意增减,三不足也。今开明出版社乃悉据原稿,慨允以繁简二体汉字分别出版,是真学术界之大幸,亦出版界极可贵之辉煌胜业。窃闻开明出版社之前身,为六十年前上海之开明书店。当时不避艰难,毅然印行朱丹九先生(起凤)之钜著《辞通》,泽被士林,蜚声学苑,至今传为盛事。今《汉语成语源流大辞典》之付梓,实远绍前修之美德流风,且造福于千秋百世。仆不惟为洁修先生庆,即开明出版社之壮举,亦当郑重表而出之。故不惮词费而略陈鄙见,是为序。公元二千零九年岁次己丑闰五月吴小如谨撰。

《汉语成语源流大辞典》序(何龄修、薛鸿时)

《汉语成语源流大辞典》序

何龄修、薛鸿时

刘洁修先生的巨著《汉语成语源流大辞典》(省称《源流大辞典》),将按作者手书约七百万字的原稿重排出版。我俩作为他二十馀年的老友,亦为之振奋。这不仅是他个人学术生涯的大事,也是国家文化事业的一件幸事。洁修先生隆情厚谊,征取小序。我们深感荣幸,不揣隔山之陋,乐缀数行感想,以附骥尾。

我俩与洁修先生虽同隶中国社会科学院,但分属三个不同的研究所,彼此原不相识。后来,三家先后搬进同一宿舍大院,结为近邻,朝夕相见,散步聊天,渐渐熟悉,加以我俩都受洁修先生《汉语成语考释词典》(省称《考释词典》)教益,对其坚毅博雅,十分钦佩,于是友谊日笃,成为知交。说到《考释词典》,一九八九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实为今《源流大辞典》的雏形。《源流大辞典》的选目、写作、编辑诸原则和方法,内容的主要方面即条目取舍、溯源、释义、形态(包括规范形态、变异形态、省略形态,即正体、变体、略语),甚至书证出处写法等,在《考释词典》中都有科学的规定,经过实践已完全成熟。《源流大辞典》的弘大规模,也由《考释词典》奠定了基础。《源流大辞典》是循《考释词典》确定的道路进行的正常的、必要的扩充。

《考释词典》的撰著,昉自一九七二年,积近二十年的努力而成书。故语言研究所所长、语言学权威吕叔湘先生援笔作序,介绍作者说:「他做事认真,这是我早就知道的,可是他熟悉古书,却是后来才渐渐发现的。」怎样发现的呢?吕先生没有说。几年后我们听说过一件事:改革开放之初,国家提出建设「精神文明」,胡乔木院长想知道这一词语最早的出处。这个问题可难倒了许多博学鸿儒。语言研究所一名不起眼的助理研究员听说后,立即说:「梁启超。」他接着从卷帙浩繁的《饮冰室合集》中查得出处。这位虽无高学历、高职称,却有真见识、真学问的学者,就是刘洁修先生。这件事无疑给吕叔湘先生留下了深刻印象。吕先生后来又知道他独力编撰汉语成语辞典,表示赞赏,称誉为「一项巨大的工程」,「并不那么轻而易举」,「是很愉快然而很不轻松的工作」。吕先生深知这项工作的甘苦,在《序》中介绍给读者的,正是洁修先生从事这项工程的过程中说过的话,克服万千困难而获得的经验和体会。吕先生采取这种态度,不是偶然的。

合并研读吕《序》、《考释词典》的《凡例》和《后记》,就知道从《考释词典》到《源流大辞典》最重要的特点,首推高度重视资料的原始性、完备性和可靠性。其他的特点,如成语释义的高度精确性,如成语的规范形态(正体)外并举其变异形态(变体)、省略形态(略语)等,都是从这个特点生发出来的,或者说这个特点为其他特点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洁修先生认为,万千困难中,「最大的困难,归根结柢,仍是面临资料的匮乏」。成语的选目、释义、穷源、溯流、举证、排比、分合等等,任一环节,都要靠原始的书证资料说话,完全拒绝望文生义,拒绝推测。每条资料都要亲自到浩瀚的典籍海洋中翻找,以求探骊得珠。洁修先生根据经验和实例,表示对第二手资料不予信任。他说:「第二手资料往往不可信据,严肃认真的态度是逐一经过核实。」对资料问题的认识和处理,充分反映出作者继承我国朴学传统中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治学态度一丝不苟,极为严谨。他宁愿自找麻烦,自建词库,不借第二手资料解决问题,数十年如一日,坚持每天从早到晚仔细研读典籍,理解透彻,从中找出成语,抄成卡片。辞典中每一条目、每一书证,都是这样取得的,否则宁可不用。如「堕甑不顾」,本可列为一条目,他知道元人谢应芳曾用过此语,但因没有借到谢应芳别集《龟巢集》全书加以查核,宁愿将其割爱。后来听说刘先生的家属设法在网上购到《四部丛刊》三编中的《龟巢稿》影印本,确认后,从中查出「堕甑不顾」四字成文例证,才据以补入此一成语条目。当我们从洁修先生的辞典中受益时,恐怕很难想象他为此项事业做过多大努力,耗费多少才智和心血,吃过多大苦头。他说,几十年间他是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支撑自己进行不懈怠不停息的奋斗的。这与马克思关于科学的入口处就是地狱的入口处的名言,是完全吻合的。这不是拿刀山剑树、牛头马面吓人,只不过借以说明科学探索的艰辛。如同《西游记》中的唐僧,不经历八十一回险进鬼门关的大劫难的锻炼,是难以脱胎换骨,取得真经的。持续数十年的苦读深思,也极大地提高和进一步充实了洁修先生的科学素质,把他造就为奇才异能的大学者。读《考释词典》的《凡例》、《后记》,那样精深那样细致那样周全地梳理、分析、总结关于汉语成语辞典的种种问题的文字,不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是绝对写不出来的。

在《源流大辞典》出版以前,广大读者和学人都是从《考释词典》受益。我们这一代人,还有我们所见的一些后辈,都还知道汉语成语的优美、丰富、简约、齐整,在写作时喜欢搬用,不容讳言也有人有掉文卖弄的习惯,就更加故意滥用。但是一般说来,我们学问的根柢疏浅,有时对某些成语并没有懂或没有全懂就望文生义、不懂装懂地用上去了。龄修很惭愧,在过去写的论文中两三处用过「空穴来风」这一成语,把它当做与凭空生事、无风起浪相似的意思。后读《考释词典》,见到这一成语的最完满诠释:「有了孔洞,才招进风来。」语出《庄子》:「空门来风,桐乳致巢。」「后来用『空穴来风』比喻自身存在着弱点,病菌、流言等才得以乘隙而入。」白居易诗句「朽株难免蠹,空穴易来风」,释义最明白。龄修于此深受教益,后论文结集,忙将误用处或涂抹或改易。还有一位学术名人自序其集,一上来就写道:「拙著」某集,「尺泽射貌,片羽吉光,不惭自秽,献给读者。」单说其中「片羽吉光」四字。据《考释词典》引《艺文类聚》、《西京杂记》、《十洲记》等为据,释吉光为「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神兽」,片羽则「指吉光身上的一毛」。后来用「吉光片羽」比喻残存的极其珍贵的诗文、字画或其他文物。可见,无论「吉光片羽」还是「片羽吉光」,用来形容自己的文集,都有自吹自擂之嫌,且其论文绝非残留天壤的罕物,亦比拟于不伦。本想谦虚一下,由于不懂而滥用,结果适得其反。这就说明,认真读洁修先生所撰汉语成语词典,将提高人们汉语文素质,使之避免误用成语造成的尴尬,摆脱困境。《源流大辞典》、《考释词典》对维护汉语文的准确性、纯洁性,其功实在不小。所以说《源流大辞典》原汁原味不走样出版,真是国家文化事业的幸事。

为了集中精力完成这一大事业,洁修先生早早就办理了离休。尽管他家境并不宽裕,但也没有以职称、待遇为念,这就是蜗角蝇头,不为贤者所轻重之意吧。洁修先生采取这样罕见的步骤,当时却很少有人相信此类浩大工程能靠他独力完成。只有丁声树、吕叔湘两先生慧眼识人,一开始就给以关注和支持。《考释词典》问世后,北京大学教授吴小如先生发表《「差强人意」究应如何理解?》一文,文中表示「此文稿酬应由刘洁修先生享有」,因为文章「全靠翻检刘书之后写成」。吴先生后来又发表《释「风流罪过」》一文,称赞刘书「释义精当」,「实获我心」云云。季羡林先生更慨然应洁修先生要求赐序,称其「穷多年之力,完成了这样一部巨著,探幽烛微,功在士林」。《古籍整理出版简报》也发表书评,一语中的,抓住了《考释词典》最具关键意义的特点,指出它与时下不少词典编撰盛行抄袭的风气不同,其资料都是作者直接从典籍中发掘出来的,选目、释义是作者研究原始资料的结果(书评题目、作者,因年久失记,此处据回忆略述大意,非常抱歉)。这些权威学者的表态和反应,说明刘洁修先生的汉语成语词典一经投向社会,就引起了学界的注意,得到了热情的认可、积极的评价。国家也不会长期埋没真正做出巨大贡献的人才,洁修先生被聘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特约研究员,院老干部工作局批给一些经费。经过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推荐,他还被中国辞书学会授予「辞书事业终身成就奖」。此前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中国图书奖评委会曾授予「第十四届中国图书奖」。洁修先生虽淡泊名利,但国家机关、学术团体的这些举措,毕竟表现出对他为辞书事业始终坚持艰苦奋斗、默默奉献的感人事迹的肯定和表彰,对他的愚公移山式的敬业精神、毅力和卓越的学术成就的认同和激励。

洁修先生在科学上是一位追求至善至精,勇于攀登科学高峰的学者,总想把最完美的学术产品献给社会,留传后人。尽管《源流大辞典》出版在即,眼下却仍然沉浸在繁忙的修订补充工作里,大有生命不息则订补工作不止之势。我们知道,他还有数十盒卡片没有用上,还有古籍中夹着纸条没有把卡片抄出来,无疑还有许多可以收获的成果。但是科学本身是发展、变化的,其发展、变化是无穷无尽的过程,没有或者不知何处是终点。汉语成语也由无数具有不同生命力的成语个体所构成,它们有的永存,有的衰朽,有的废弃,有的新生。这就先天地决定,科学工作是接力跑,大量的研究和撰述是要由后人去继续完成的。我们衷心地希望,洁修先生在付出智慧和心血数十年以后,享受若干年晚年生活。我们虔诚地为他祈祷,愿天假以年,寿至期颐,健康愉快,适意幸福!谨序。

二〇〇八年十二月 北京

后记(刘洁修)

这部《汉语成语源流大辞典》(以下简称《源流大辞典》)是在《汉语成语考释词典》(以下简称《考释词典》)和《成语源流大词典》(以下简称《成语源流》)的基础上扩展修订而成的。

从1972年,笔者为了编一本成语词典开始搜集材料。经过多年不懈努力,克服重重困难,于1989年9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了《汉语成语考释词典》。该书出版后,颇受广大读者欢迎和好评,多年来一再重印,被商务视做“品牌书”。

毋庸讳言,《考释词典》尽管对大多数成语的源流作了考证,但由于当时资料有限,编写仓促,不可避免地会存在一些不足,甚至一些常见的词语,如“厚积薄发”“断齑画粥”“锦瑟年华”等都漏收了。此外,注释不够恰当或差误者,在《成语源流》和《源流大辞典》中都一一加以匡正。学海无涯,学问永无止境。然而生命有限,一息尚存,修订的任务也就不可能终止。

为了弥补《考释词典》的不足,在书稿交付出版社后不就,笔者遂决定再次着手收集资料,对其进行大幅度的增补和修改。其间虽年事渐高,健康频亮“红灯”,但始终“痴心不改”。至1999年4月底脱稿,原本300多万字的书稿竟增至约700万字,由中型辞书变成了大型辞书。初始拟仍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后因故改由江苏教育出版社接手,于2003年出版,即《成语源流大词典》。《成语源流》出版后,受到了业内专家的肯定和众多读者的欢迎。更令笔者意外和惊喜的是,《成语源流》问世还不到一年,即荣获了2004年“第十四届中国图书奖”。2006年,经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推荐,中国辞书学会又授予笔者“辞书事业终身成就奖”。

从1972年开始搜集成语资料算起,到1989年《考释词典》和2003年《成语源流》的出版,再到现在《源流大辞典》的出版,一晃已历三十七载。成语研究已经成为笔者生活的重要部分,甚至可以说是笔者的全部生命。“人生无奈老来何,日薄崦嵫已不多”,有生之年唯一的愿望就是为汉语成语研究作出更多的贡献。尽管《考释词典》和《成语源流》已相继出版,但自己对成语源流的研究仍然不敢有丝毫懈怠,因《成语源流》在出版过程中删砍过多,以致一些重要的内容也被删掉,再加上自《成语源流》出版以后,又收集到一些新资料,结合这些资料的研究发现了《成语源流》的一些不足之处,为了弥补其不足,于是由开明出版社出版了这部悉心修订且不加删节的《汉语成语源流大辞典》。

《源流大辞典》较《成语源流》主要有以下几点改进。

其一,在《成语源流》的书名前面恢复了“汉语”二字。季羡林先生在《成语源流》序言原稿的“成语”之前补加了“汉语”两字,书法家欧阳中石先生的题签原亦有“汉语”二字。考虑到任何国家、民族的语言都有成语,加“汉语”两字可以使书名更周严,更符合实际。

其二,《源流大辞典》补全了《成语源流》在出版时删掉的内容。由于删砍,一些重要的内容未能展现给读者,以致留下了很大的遗憾。《源流大辞典》不加删节,按原稿出版,很好地保留了原著的面貌。

其三,《源流大辞典》对《成语源流》的一些不足和错误作了修订补充。

首先,《源流大辞典》增加了《成语源流》未收的二字和三字成语,以及一些五字以上的成语和部分被删掉的缩略语。

汉语成语固然以四个字的最多,却不宜因此而走向极端,排斥二、三字乃至十馀字的成语,单单以四字格编出来的词典,绝非汉语成语的全貌。大量的四字成语在运用过程中并非刻板地依样葫芦,几乎所有的地道成语都有散语的呈现形态,尽显其使用的灵活多样、丰富多彩。这正是汉语的一大优越性,是世界其他语言不可同日而语,也是他国语汇望尘莫及的。如四字成语“一叶知秋”“一傅众咻”,它们的源头本来都是字数多一倍的散句。前者原作“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后者原作“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并非紧为四字后,原来的散句就“寿终正寝”了,直至清代仍有照用原句的书证。例如,“故君子之儒,必使之由小学而后入大学,必使之由躬身行而后有文章,有内有外,有本有末。非渐磨岁月之久,吾未见其能君子也。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又未见其能君子也。”(清·齐周华《名山藏副本·下卷·答慈溪郑义门先生书》)“一傅众咻”是成语,这里偏不用四字的,却用十字的。可见,“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不宜被排斥于成语范围之外。

有些成语被分为两截,前后各四字,如果上下句是因果关系者,即使上下句均可单独适用或立目,两者仍由相互依附关系,其根是八字成语,而非四字成语。例如:“倒持泰阿,授人以柄”,很多词典都收为两个四字成语(《源流大辞典》亦不例外,俟修订时予以改正)。有的词典在“授人以柄”条下举例却是“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即使所举之例为单用的,也是现代杂志中今人的作品,缺乏说服力。其实早在宋代就已有人单用下句,但在行文中“授人以柄”的结果却隐约露出上句之因来。再比如:有个成语出自《庄子·骈拇》,原话为“凫颈虽短,续之则忧;鹤颈虽长,断之则悲”,缩略成四字即“断鹤续凫”。可见,成语的产生也有其发展衍变的规律,应顺其自然,实事求是,大可不必为法而自困。

其次,《成语源流》因为是简体排版,不可避免地因繁体字与简体字之间的转换在成语的用字方面出现了一些问题,《源流大辞典》尽量予以订正。

成语中的用字很有讲究,尤其不宜以今代古,以所谓的正简而取消异繁。如“箇中人”“箇中甘苦”“箇中三昧”等等,《成语源流》全部弃“箇”而以“个”代之,是不太恰当的。其实,所引用的书证几乎全用“箇”,不但罕用“个”,甚至连“個”也少用。从唐宋以迄明清,“箇”字用得最多,其中必有道理,一时难以深究。为慎重其间,即采取尊重所用之书证,例文中凡原著作“箇”者,一概不随意改为“个”或“個”。在丁声树先生《古今字音对照手册》中“e”韵的“gè”音去声中,“个”“個”“箇”均为古贺切,三字并存,故不可偏废。此是音、义、词类皆同者,尚且须要根据书证区别对待,何况那些含义有差别、字音有歧异的字词呢!比如“春蒐秋狝”之“蒐”,《成语源流》将原稿之“蒐”改为“搜”,是不太恰当的。“蒐”是“猎、狩或阅”(如“蒐乘补卒”“简兵蒐乘”的意思),而“搜”则无此义。直至清末,尚未见到有人将“蒐狝”写作“搜狝”者。可见,成语用字直接影响到成语的意义,必须使用本字,以保持成语的本来面貌。至于有异音的繁简字,如果简化字不能表达其正确含义者,则不任意转换。

最后,《源流大辞典》还删掉了《成语源流》中引用例证方面的一些懈笔,同时还订正了古文献中的一些讹误。

比如,《成语源流》在“犁舌地狱”条中有一个副条“泥犁地狱”,例证是蒋士铨的《冬青树·勘狱》,就应予摒弃,因“泥犁”为梵语,意译即为地狱,“泥犁”之后连用“地狱”,岂不重沓?故《源流大辞典》已删此不规范的副条。

又如,付之祖龙,意即“付之一炬”,而《野叟曝言》一五二回(人民文学出版社点校本)作“付之祖龙一炬”,有的成语词典取之为例证,《源流大辞典》因其重叠不合成语的规范用例而弃之不取。

再比如,《佩文韵府·拾遗卷九三·入声·四质韵·律》下引《贵耳錄(按:錄应作“集”)》,以“兀底律”为词目,某部大辞典即据此收录,释之为:“宋俗语,钱。”其下引宋·张瑞义《贵耳集》书证。其实,在汉语中根本就不存在“兀底律”这一所谓的词语。《佩文韵府·卷三八·上声·八荠韵·底》之下条目作“兀底”,引《贵耳集》行文却作:“晋王衍口不言钱,强名‘阿堵’,俗言兀底,律贪之谓也。”“阿堵”为六朝人口语,指示代词“这,这个”;“兀底”为宋代人俗语,亦是指示代词“这,这个”。“阿堵”与“兀底”两相对应,“律”字属下半句,是“约束”的意思。王衍为何不言钱?一则是自律,再则警戒人不可贪财,而绝不是“贪之谓也”;一字不求甚解,以至于将“阿堵物”与“兀底律”视为同义词。“阿堵”虽与“兀底”同为指示代词,但“阿堵”可作“阿堵物”的缩略语,即用来指钱;而“兀底”则无此功能,“兀底律”不是词语,当然也没有“钱”的意思,任何人也举不出当“钱”来用的例证。“阿堵”则不然,其用来指钱的例证信手即可拈来,如,“缠情阿堵”(《史可法集·四·勤王讨贼檄文》)、“任是亲女儿,还随阿堵移”(《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六)、“吾曹意气耻阿堵,挥斥黄金贱如土”(郁植《悲歌·其三》),(《清诗别裁集》卷七)。可以判断,“阿堵物”“阿堵”是有出典的成语,《源流大辞典》固当收录;“兀底”仅止一个历史上曾经在口头通用的指示代词,不具备成语的资格,《源流大辞典》固不当收录。多年的千虑一得,终于成帙。值《源流大辞典》告竣付梓之际,心中有很多的感慨让笔者难以释怀,不吐不快。

首先,笔者对开明出版社亲力亲为的领导和参与这部辞书出版工作的所有同志表示诚挚的敬意和感谢。在对《成语源流》的补充修订完成之后,欣慰愉悦之时,作者却又为找一家合适的出版社开始劳心劳神。正当侘傺无聊之际,大约在2005年春夏之交,笔者突然接到了开明出版社陈总编约稿的电话。当作者表达了自己的愿望后,陈总编当即表示愿登门拜访进行协商。于是,在短时期内该社长和总编即有“三顾茅庐”之举,其中一次是焦社长亲自一人驾车到敝舍恳谈。有感于开明出版社的诚意,笔者最终将书稿交该社出版,他们出版《源流大辞典》的初衷是想给出版界和辞书界留一本经得住时间考验的好书。开明出版社承诺全书将按原手稿排印,将其原原本本地呈现在广大读者面前。于是双方很快就达成协议:由开明出版社全权出版《源流大辞典》的简体字本和繁体字本。

需要特别一提的是,在编校过程中,陈总编亲自阅稿勘正,遇到原稿讹舛,常常通电话协商订正。更令作者欣慰、悦服的是陈总编的审稿勤勤恳恳而又虚怀若谷,在很多问题的理解和观点上与笔者不谋而合,实获我心。举一个例子,“白云亲舍”和“不舍昼夜”,两个“舍”字原稿均注音为shè,《成语源流》都改为shě,第一个“舍”是指双亲居住的房屋,妄改为上声是错误的;第二个“舍”有人认为可以两读,如杨伯峻先生在其所著之《论语译注》中就持此说:“上声,同捨;去声,也作动词,居住,停留。”愚意以为读上声虽勉强可以讲通,却远不及读去声贴切通透。上声之义有:“弃”“置”“废”“除”“放”“纵”“投”“免”“去”“释”“罢”“解”“离开”“布施”等;而去声之义有:“居”“止”“息”“停”等。两相比较,前者诂训所用之字,字字不易解通,而后者均可名通,即以“居”而言,如“岁月不居”“日月不居”,“居”字为停留义,明了而确凿。陈总编与愚意相吻合,即此一端可见知音难遇,如果十馀年前得此笙磬同音,拙稿当可更上一个台阶!

此外,还要感谢社科院老年研究基金课题组的帮助!为了能积累更多的资料,自己要买好多图书。近年来个人财力拮据,而图书价格昂贵,新出版的古籍可资修订《源流大辞典》参考利用者甚多,比如《静志居诗话》就必须购买,以替代原所用的广益书局版的《竹垞诗话》。诸如此类的还有:《故训汇纂》《朱熹集》《范仲淹全集》《全唐文补编》《祖堂集》《越缦堂读书记》《李玉戏曲集》等等。一则作为释义参考,二则用于补充资料或核查词语。为此,作者平生第一次向中国社会科学院申请老年科研基金研究课题经费,承蒙批准,获得两万元人民币的资助。这笔款项部分用于购置参考书,部分用于购买《源流大辞典》的样书。因《源流大辞典》部头大,价格高,稿酬微薄,故院老干部工作局领导给予特殊照顾,真可谓久旱之甘霖。

值得笔者永志不忘的是,北京大学资深望重的教授吴小如先生,本与笔者无一面之雅,却以数年的神交结下了深厚的文字因缘。今又承蒙不我遐遗,慨然为本书撰写序言,言简而意赅,唯过誉之辞不免令人惶恐惭怍,然而又是对笔者的一种鞭策,更是吴先生对此书寄予的殷切厚望。值本书即将问世之际,仅以瓣香之诚,在此表示诚挚的敬意和衷心的感谢!

近两年来,关心和支持《源流大辞典》的朋友曾以多种方式给以协助,有的热情拨冗查考和答复所请教的问题;有的将自己读书所见笔者未收的成语书证特意函赐,他们对此书寄予厚望,企盼其出版对祖国的文化事业作出更大的贡献。对这些良师益友,笔者在此一并敬致谢忱!

刘洁修
2008年11月15日于北京
2009年3月10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