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小说文库(Www.WenKu8.Com)☆★☆★☆★ <天气之子> 第一卷 序章 你告诉我的故事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图源:深夜读书会 录入:ritdon.com 长长的汽笛声回荡在下着雨的三月天空,宣告渡轮即将出港。 巨大的船身拨开海水前进的沉重震动,从我的屁股下方传送到全身。 我的座位在最接近船底的二等舱。往东京的航程有十小时以上,到达时已经是晚上。这是我这辈子第二次搭乘这艘渡轮前往东京。 我站起来,前往爬上甲板的阶梯。 「听说他有前科。」「听说警察现在还在追缉他。」之所以在学校遭人如此闲言闲语,起因是两年半前在东京发生的某事件。我不在乎被人说闲话(事实上我也觉得被说闲话很正常),但是,那年夏天在东京发生的事,我没有告诉岛上的任何人。虽然曾片段地提起过,但是真正重要的部分,并没有告诉双亲、朋友或警察。我带着那年夏天的完整回忆,即将再度前往东京。 十八岁的现在,这回是真的为了住在那座城市。 为了再次见到那个人。 每次想到这件事,肋骨内侧就会发热,脸颊开始发烫。我想要早点吹到海风,便加快脚步爬上阶梯。 来到甲板上,冰冷的风雨瞬间打在脸庞。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吞下这一切。风虽然仍旧冰冷,不过已经饱含春天的气息。我终于从高中毕业了——这份感受如同迟来的通知,此刻才传递到心中。我把手肘拄在甲板的扶手上,望着逐渐远去的岛屿,然后将视线转向刮着风的天空。放眼所及,飘舞着无数的雨滴。 这一瞬间,突然全身冒起鸡皮疙瘩。 又来了,我不禁用力闭上眼睛。雨点打在一动也不动的我身上,耳中持续听见雨声。这两年半一直下着雨。就如同屏住气息也无法消除的脉动,就如同紧紧闭上仍无法完全遮蔽光线的眼睑,就如同不论怎么安抚都没有片刻沉默的心。 我缓缓吐气,张开眼睛。 雨。 黑色海面宛若在呼吸般起伏,无尽地吸入雨水。这幅景象简直像是天空和大海同谋,恶作剧地想要升高海面。我感到害怕,打从心底颤抖,觉得好像要被撕裂,变得七零八碎。我紧紧握住扶手,从鼻孔深深吸入空气,然后像平常一样想起那个人——想起她的大眼睛、丰富的表情、不断转换的语调、绑成两条马尾的长发,然后心想:不要紧,有她在。她生活在东京。只要有她在,我就能确实地与这个世界连结。 「——所以别哭了,帆高。」 那天晚上,她对我这样说。当时我们逃入池袋的饭店,打在天花板上的雨声仿佛自远处传来的鼓声。相同的洗发精香气、她好似包容一切的温柔声音、在黑暗中散发苍白光芒的肌肤——这一切是如此鲜明,让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仍旧置身于那间饭店里。或许事实上,我只是像偶尔产生的既视感般,正想象未来的自己搭乘渡轮的身影,昨天的毕业典礼和这艘渡轮都是错觉,真正的我现在仍旧在那间饭店的床上。然后早上起床时,雨已经停了,她就在我旁边,世界依旧和以往相同,不变的日常生活会重新开始。 尖锐的汽笛声响起。 不对,不是那样。我确认扶手的钢铁触感、确认潮水的气味、确认海平线上即将消失的岛影。不对,现在不是那天晚上,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随着渡轮摇晃的自己,才是此刻真正的我。我盯着雨水心想:好好思考吧,从头开始想。在与她重逢之前,我必须理解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不,即使无法理解,至少也要彻头彻尾地思考。 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选择了什么?而我接下来应该对她说什么? 一切的肇端——没错,应该就是那一天。 就是她最初目击到那幅景象的日子。她对我说过的那天发生的事,就是一切的开始。 插图ame 当时她的母亲已经好几个月没有醒来了。 小小的病房中,充斥着生理监视器规律的电子声、呼吸器「咻~」的运转声、以及执拗地打在窗上的雨声。另外还有长时间收容病人的病房独特的、与外界隔离的静止空气。 她坐在床边的圆椅子上,握住母亲变得瘦骨嶙峋的手,望着母亲的氧气罩规律地蒙上白浊雾气,又看着母亲一直低垂的睫毛。她感到快要被不安压垮,心中只能不停祈祷:希望母亲能够清醒。希望一阵强风就如危急时刻出现的英雄般,把忧郁、担心、乌云等阴暗沉重的东西都吹走,让一家三口能够再度展露笑颜,走在晴空之下。 这时,她的头发忽然飘了起来,耳边听到些微的水声。 她抬起头,看到在明明紧闭的窗户前方,窗帘微微摇晃。视线被窗玻璃外的天空吸引,阳光不知何时照了下来。雨依旧下得很大,但云层出现小小的缝隙,从那里射出一道细细的光线,照亮地面上的一点。她凝神注视,看到在填满视野的密密麻麻建筑群中,只有一栋大楼的屋顶在发光,宛若站在聚光灯下的演员。 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呼唤,想也不想就从病房冲出去。 那是一栋废弃大楼。周围的建筑都崭新亮丽,只有那栋住商混合大楼仿佛被时间遗忘,腐朽成褐色。大楼的周围贴了好几块生锈褪色的招牌,上面写着「撞球」、「五金行」、「鳗鱼」、「麻将」等。隔着透明伞往上看,阳光的确照射在这栋大楼的屋顶。她探头看到大楼旁是一块小小的停车场,停车场中有一座生锈而变得破烂的逃生梯延伸到屋顶。 ——简直就像光的水洼。 她爬到阶梯尽头,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目瞪口呆。 扶手包围的屋顶大约有二十五公尺水道游泳池的一半大小,地板磁砖碎裂,地面被绿色杂草覆盖。在最后方,宛若被杂草环抱一般,悄悄矗立着小小的鸟居。从云间透下的光线直射这座鸟居。朱色的鸟居在阳光的聚光灯下,和雨滴一起闪闪发光。在雨水弄得混浊的世界中,只有那里是鲜明的。 她缓缓走在屋顶上,朝着鸟居前进。每一步踏在饱含雨水的夏季杂草上,就会听到柔软的沙沙声、感受到舒适的弹力。隔着雨水形成的帷幕,依稀可以看到白茫茫的好几栋高楼景色。附近或许有鸟巢,处处听得到鸟叫声。在这当中,宛若来自另一个世界般,隐约掺杂着远处山手线的声音。 她把伞放在地上,冰冷的雨水滑过她的脸颊。 鸟居后方有一座小小的石头祠堂,周围盛开着紫色的小花。两只盂兰盆节装饰用的精灵马插图zhu埋身在小花之间,不知是谁放的。那是插了竹签的小黄瓜和茄子做成的马。 注:精灵马 是日本盂兰盆节的供品之一,在茄子、小黄瓜等插入四根竹签当作牛马,代表祖先的灵魂往返于人世与阴间时乘坐的交通工具。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合掌,并且强烈地祈祷雨停,缓缓闭上眼睛,边祈祷边穿过鸟居。她希望母亲能够醒来,再度一起走在晴空底下。 穿过鸟居时,空气突然变了。 雨声顿时中断。 她张开眼睛——发现自己位在晴空的正中央。 她置身于天空中很高的地方,受到强风吹拂——不,她正以飞速坠落。周围回旋着不曾听过的低沉深邃风声。她吐出的每一口气息都冻结成白色,在深蓝色当中闪闪发光。然而,她并不感到恐惧。这种感觉像醒著作梦一般奇妙。 俯瞰脚下,飘浮着好几片宛若巨大花椰菜的积雨云。每一朵想必都有好几公里大,仿佛是壮丽的空中森林。 她突然发觉到云的颜色在变化。与大气接触、宛若平原般平坦的云层顶端,开始出现一块块的绿色。她看得目瞪口呆。 那简直就像草原。在从地面上绝对看不到的云层顶端,沙沙作响的绿色不断出现又消逝。在那周围,定睛一看才发现群聚着类似生物的细小东西。 「……鱼?」 绕着几何形状的漩涡缓缓盘旋的群体,看起来简直就像鱼群。她边坠落边凝视,无数的鱼游在云朵上方的平原。 这时,她感觉到有东西碰触指尖,惊讶地检视自己的手——果然是鱼。身体透明的小鱼宛若有重量的风一般,穿过她的指缝与发丝间。有的摇摆着长长的鱼鳍,有的像水母一样是圆形的,有的像青鳉鱼般细小。各种形状的鱼透着太阳光线,如棱镜般闪耀。转眼间,她就被空中鱼群环绕。 天空的蓝色、云朵的白色、沙沙作响的绿色,还有七彩的鱼群。她所在的地方是不曾听过也不曾想象过的奇妙而美丽的空中世界。不久,覆盖在她脚下的乌云散开并且消失,下方出现一望无际的东京街景。每一栋大厦、每一辆汽车、每一片窗玻璃都沐浴在阳光下,骄傲地闪耀着。她乘着风,缓缓降落在雨水洗涤后焕然一新的街道上。全身上下逐渐盈满奇特的一体感,可以凭化为言语之前的感觉理解到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自己是风、是水,是蓝色、是白色,是心灵也是祈祷。奇妙的幸福与哀戚扩散到全身,然后缓缓地,就好像深深陷入棉被般,她的意识消失了—— 插图ame 「当时我看到的那幅景象,也许全都是一场梦。」她曾经对我这么说。 然而我们现在已经知道,那不是梦。在那之后,我们会一起看到相同的景色。那是没有人知道的空中世界。 和她一起度过的那年夏天。 我们在东京的天空上方,彻底改变了世界的样貌。 第一卷 第一章 踏出离岛的少年 姑且先在网路上问问吧。 我用智慧型手机打开「Yahoo!奇摩知识+」,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然后输入问题。 我是高一男生,想要在东京都内找到薪水好的兼差工作。有没有不需要学生证也能打工的地方? 嗯……这样不知道行不行?我有预感会在杀气腾腾的网路世界遭到围剿,不过利用搜寻能够得到的资讯也有限,又没有其他人能够依靠——就在我要按下「送出」键的时候,船内响起广播: 『海面上即将下起豪雨。为了安全起见,甲板上的乘客请回到船内。重复一次,海面上即将……』 「太棒了!」我小小喊出声,心想现在搞不好可以独占甲板。我已经开始厌倦坐痛屁股的二等舱。在其他乘客回来之前,先到甲板上眺望下雨的瞬间吧。我把手机收到牛仔裤的口袋,快步跑向阶梯。 前往东京的这艘渡轮有五层。二等舱船票虽然便宜,不过位在最底层,引擎声很大,而且得跟大家一起睡在榻榻米上。我斜眼瞥了感觉很舒适的一等舱,爬了两层室内阶梯,来到沿着船身外壁的通道上。这时原本在甲板上的人刚好成群回来。 「又要下雨了。」 「好不容易才放晴耶。」 「最近的夏天好奇怪,老是在下雨。」 「岛上也一直刮台风。」 众人七嘴八舌地抱怨。我边低头说「不好意思」,边逆着人潮沿着狭窄的通道向前走。 爬完最后一段阶梯来到甲板上,一探出头,强烈的风便拂过我的脸。宽敞的甲板在阳光中闪耀,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人。甲板中间矗立着涂成白色的柱子,宛若指着天空的箭头。我怀着兴奋的心情走在无人的甲板上抬头仰望天空,灰色的云转眼间就覆盖晴空,雨点滴落在额头上。 「……来了!」 我忍不住大叫。从天空同时落下的无数雨滴映入眼中,紧接着听见轰然巨响,降下大颗的雨点。先前还阳光普照的世界,转眼间就被涂抹成水墨画的单色调。 「太酷了!」 欢呼声也被雨水的巨大声响淹没,连自己都听不见。我越发高兴了。头发和衣服都淋湿而变得沉重,连肺部都充满湿气。我想都没想就开始奔跑,像是要用头去顶天空般奋力跳起来,像是要制造漩涡般张开双手旋转。我张大嘴巴喝雨水,到处乱跑,用尽全身力量大声吼出一直封闭在内心的话。这些话语全都被雨水冲走,没有人看见、没有人听见。胸口涌起温热的情感。偷偷逃出离岛之后过了半天,我总算打从心底获得解放。 我气喘吁吁地仰望雨水。 ——此刻在我头上的,与其说是雨,不如说是大量的水。 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仿佛将巨大游泳池翻过来的惊人水量从天而降,形成螺旋状,简直就像一条龙——我刚这么想,随着「轰!」的剧烈冲击,我被击倒在甲板上。仿佛置身瀑布底下,背上持续遭到沉重的水流打击。渡轮发出吱嘎声大幅摇晃,我刚想「糟了」,身体就沿着甲板滑落。渡轮倾斜得更厉害,我边滑边伸出手想要抓住某个地方,却没有任何可以抓的地方。不行,要掉下去了——这个念头冒出的瞬间,有人抓住我的手腕。滑动的身体顿时停下来,倾斜的渡轮缓缓恢复原状。 「啊……」我总算回过神来。「谢谢……」 刚刚的时机简直就像动作电影般千钧一发。我抬起视线看抓住我手腕的人,那是一个留着胡碴、身材瘦瘦高高的中年男子。男人笑了一下,把我的手放开。太阳再度露脸,照射在他身上刺眼的红色衬衫。他用一副好像在说「随便,无所谓」的满不在乎口吻喃喃说道: 「刚刚的雨还真夸张。」 的确很夸张,我第一次碰上那么激烈的雨。云层之间射下好几道光线。 我听过这首曲子,这是一首古典乐,好像是……某个老游戏的背景音乐。游戏内容是操控企鹅滑过冰面去抓鱼。对了,冰面上有时会出现洞穴,从洞里钻出海豹或海狗妨碍企鹅。如果没有抓准时机跳起来,企鹅就会被绊倒。 「喂,这个满好吃的耶!」 我抬起头,坐在餐桌对面的中年男子喜孜孜地大啖南蛮鸡定食。他穿着鲜艳醒目的红色紧身衬衫,瘦削的脸上有一双松弛般下垂的单眼皮细眼睛。没刮干净的胡碴和随兴卷起的发型,看起来就是一副无拘无束的风格,很符合我印象中东京(有点坏坏的)大人的形象。男人大口吃饭,发出「滋滋滋」的声音喝下猪肉汤,用免洗筷夹起鸡肉。厚厚的肉沾满塔塔酱,吸引我的目光。 「少年,你真的不要吗?」 「不用了,我不饿。」 我挤出笑脸这样回答时,肚子刚好咕噜咕噜叫。我不禁脸红,但男人似乎毫不在意,嚼着肉说: 「哦,这样啊。真不好意思,还让你请客。」 我们在渡轮的餐厅面对面而坐,但只有红衬衫的男子在享用豪华午餐。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餐厅播放的音乐,想要忘记空腹。先前我为了感谢他救我,主动说要请客,但是他也没必要选店里最贵的料理(一千两百日圆)吧——我从刚刚就一直这么想。大人在这种时候,不是应该会适度表示客气吗?我原本决定一天的餐费最多五百日圆,结果第一天就出现大赤字……我在心中碎碎念,不过表面上仍旧摆出礼貌的态度。 「别这么说。你在危急的时候救了我,我当然应该——」 「就是嘛!」 我还没说完,红衬衫男子就抢先回答。他用免洗筷指着我说: 「你刚刚真的很危险……啊。」 他瞪着空中,露出严肃的表情陷入沉思,接着缓缓展露满面笑容。 「这是我第一次成为别人的救命恩人呢。」 「哦……」我有不好的预感。 「这里好像也有卖啤酒吧?」 「……我去买吧?」 我放弃一切抵抗,站了起来。 黑尾鸥齐声发出「喵~喵~喵~」的叫声。 我坐在渡轮的通道上,一面小心翼翼地啃着做为晚餐的营养棒,一面呆望着在伸手可及的距离自由飞翔的海鸟。 「没想到会被大人勒索……」 生啤酒竟然要价九百八十日圆。我心想,太过分了吧?贵到有点超乎现实。离家出走的第一天,我就为了素不相识的大叔花了四天份的餐费。东京好可怕——我感触良深地喃喃自语,把吃完的营养棒袋子塞入口袋,又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重新开启「Yahoo!奇摩知识+」,送出先前的问题。不论如何我都迫切需要打工。拜托,给我最佳解答吧! 雨滴打湿了手机画面。我抬起头,看到雨又下了起来。隔着雨点,可以看到开始点灯的东京夜景。彩虹大桥在色彩缤纷的灯光照明下,宛若游戏片头标题般缓缓接近。在这个瞬间,我心中对于陌生大叔的不耐烦及对于金钱的不安都消失得一干二净。终于来了。我兴奋地颤抖。我终于来了。从今晚开始,我就要住在那座光辉灿烂的城市。我太期待即将在那座城市遇到的所有事情,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少年,原来你在这里。」 突然听到的悠哉呼唤,让激动的心情顿时像消了气般萎缩。我回头,看到红衬衫男子出现在通道上。「总算到了。」他懒洋洋地转动脖子,看着街灯。 「你是那座岛上的孩子吧?来东京做什么?」 他来到我旁边问。我感到紧张,不过还是说出预先准备好的台词: 「呃,我要去亲戚家玩。」 「平日去玩?不用上学吗?」 「呃,这个,我们学校提早放暑假……」 「哼哼~」 为什么要奸笑?红衬衫男子像是看到稀奇的昆虫般,毫无顾忌地盯着我的脸。我避开他的视线。 「如果在东京遇到什么麻烦——」他边说边递给我小纸片。是名片。我反射性地收下来。 「随时跟我联络吧,别客气。」 名片上印的是「K&A企画有限公司 CEO 须贺圭介」。我看着这些文字,在心中回答:「谁要跟你联络!」 插图ame 接下来的几天内,我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东京好可怕」。我不知道被不耐烦地啐了多少次、流了多少次冷汗、因为羞耻而脸红多少次。 城市庞大、复杂、难解而冷酷。我在车站迷路,坐错电车,不论走在哪里都撞到人,问路也得不到回答,明明没有向对方开口却被莫名其妙的推销人员纠缠,除了便利商店以外不敢进任何店铺,看到穿制服的小学生独自转乘电车而惊讶,然后每次都为了这样的自己想哭。为了寻找兼差工作好不容易抵达新宿(我没来由地觉得东京的中心就是新宿),却遇到突来的豪雨淋成落汤鸡。我想要淋浴,鼓起勇气进入漫画咖啡厅,被店员不耐烦地斥责别弄湿地板。即使如此,我还是决定先以这家漫画咖啡厅为生活的据点。我在有些酸臭味的包厢,用电脑搜寻兼差工作,却找不到「不需身份证」的招募条件。原本寄望的「Yahoo!奇摩知识+」的回答几乎都是「不要小看工作」、「该不会是离家出走(笑)」、「这样违反劳基法,去死吧」等等。在这些咒骂当中,也看到「如果是色情业的服务生就不需要身份证」的情报,于是拼命搜寻到几家店预约面试,然而实际去面试时却被看起来像流氓的年轻男子怒叱:「没有身份证怎么可能雇用你?你看不起我们的店吗?」害我差点哭着逃回来。事实上,因为太可怕了,我真的掉了一点眼泪。 就这样,不知不觉中,转眼间就过了五天。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我在漫画咖啡厅狭小的包厢中,看着代替账簿的笔记本。这里的过夜方案一晚两千日圆,加上其他交通费和餐费,我在离开岛上之后已经花了两万日圆以上。一个星期前,我还觉得五万日圆的离家出走经费几乎像是无限大的金额,现在不禁为自己当时的浅薄无知生气。 「好,决定了!」我说出口,然后阖上笔记本,打算背水一战。我把包厢内散落的行李都塞入背包里,准备撤离这家漫画咖啡厅。得节省才行,在找到打工前就不住宿了。现在是夏天,在外面睡个两、三天应该不成问题。我趁自己的决心还没有动摇前,快步走出漫画咖啡厅。在我身后,店内的壁挂电视以事不关己的口吻报导说:『局部豪雨的发生次数已大幅超越观测史上最多的去年,到七月预期会更加频繁。外出时,不只是山上或海边,即使在市区也必须特别注意——』 可以躲雨又能够度过一晚的地方——譬如公园的凉亭或高架桥下,都已经有人先占据了。我把放入所有财产的沉重背包背在雨衣底下,已在街上徘徊两个小时以上。可以舒舒服服待很久的百货公司、书店、唱片行,过了晚上九点就打烊。不论是车站内或家电量贩店内,只要坐在墙边,立刻会有警卫过来询问,因此我只能在路边寻找栖身之处,却一直找不到适当的地方。而且离车站太远会让我不安,结果只能在同样的地方绕圈子,也因此我已是第四次穿过灯饰华丽的歌舞伎町牌楼下方。差不多已经走累了,脚也很麻,雨衣内因为闷热而冒汗,非常不舒服,肚子饿到了极点。 「可以跟你谈谈吗?」 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回过头,看到警察站在面前。 「你刚刚也走过这一带吧?」 「咦……」 「这么晚了为什么还在这游荡?你是高中生吗?」 我的脸色变得苍白。 「喂,别跑!」 我还来不及思考就拔腿奔跑,听到背后传来怒吼声。我没有回头,全力在人潮中奔跑,每次撞到人就会听到怒叱:「很痛耶!」「别开玩笑!」「别跑,小鬼!」我冲过巨大的电影院旁,几乎本能地朝着路灯较少的地方跑。不久之后,人声逐渐变得遥远。 喀啷——蜷缩成一团的我听到空罐滚动的细微声音,抬起头来。 昏暗当中,有一对绿色圆眼珠在发光,眼前是一只瘦弱、毛色不佳的小猫。这里是稍微远离大马路的场所,有一排屋檐低矮的长屋风格楼房。好几家已经熄灯的餐饮店排成一列,入口都没有门。我坐在其中一家店的狭小入口,不知何时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猫咪,过来吧。」 低声呼唤后,便听到沙哑的「喵〜」声回应。总觉得好像睽违很久总算进行了真正的对话,光是这样就让我鼻子发酸。我从口袋拿出最后的营养棒,折了一半给小猫,小猫把鼻尖凑过来确认气味。我把营养棒放在地上,它便像道谢般短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始狼吞虎咽。这是一只宛若从黑夜切割出来的漆黑小猫,只有鼻子周围和脚尖是白色的,仿佛戴了口罩、穿了袜子。我边望着小猫,边把剩下的营养棒放入嘴里,缓缓咀嚼。 「……东京真可怕。」 专心吃东西的小猫没有回答。 「不过我不想回去……绝对不想。」 说完,我再度把脸埋在双膝之间。小猫咬东西的细微声音、雨水打在柏油路上的声音、以及远处救护车的警笛声混在一起传入耳中。持续走路造成的脚痛总算甜蜜地融化,我再度陷入浅眠当中。 ——啊!有人!什么?真的耶!讨厌,他是不是在睡觉? ……这是梦?不对,有人在我眼前—— 「喂!」 粗厚的声音从头上传来,使我立刻清醒过来。金发、穿耳洞、身穿西装的男人以冷淡的眼神俯视我,原本昏暗的入口不知何时已经点亮了灯。男人身旁站了两名穿着大幅裸露肩膀和背部的女人。小猫不见踪影。 「你找我们的店有事吗?」 「很、很抱歉!」 我连忙站起来,低着头想要穿过男人的旁边时,身体突然失去平衡。男人用脚尖踢了我的脚踝。我瞬间抓住自动贩卖机的垃圾桶,结果连同垃圾桶摔到雨水淋湿的柏油路上。垃圾桶的盖子脱落,空罐发出很大的声音滚落到马路上。 「喂,不要紧吗?」其中一名女人问。 「别管他。」金发耳洞男搂住她的肩膀。「关于刚刚的话题,我们这家店保证能赚更多。进去里面听我说明吧?」 金发耳洞男说完,看也不看我一眼,半推着两名女子进入建筑里。 「这是怎么搞的?真碍事!」 一对情侣不耐烦地刻意咂舌,踢着空罐走过坐在马路上的我旁边。 「对不起……」 我连忙把垃圾桶放回原位,匍匐在湿湿的地面,拼命捡拾散落一地的空罐。垃圾不只有空罐,还掺杂着空便当盒和厨余。路人毫不掩饰嫌恶的态度。我很想尽快离开这里,但是要离开就得赶快收拾。我连湿掉变软的炸鸡和吃剩的饭团都拼命用手抓起来。眼中自然而然泛起泪水,混着雨水滑落脸颊。 这些垃圾当中,有一个拿起来格外沉重的纸袋,大小大约有精装书那么大,用牛皮胶带层层包起来。 喀锵—— 撕开布制的牛皮胶带,湿透的纸袋便破了洞,里面的东西掉到地板上。沉重的金属声响彻店内,我连忙把手伸向脚边。 「咦?」 这东西看起来像枪。我连忙一把抓起它,塞进背包里。冰冷且不祥的触感留在手上。我环顾周围。 这里是一间深夜营业的麦当劳,座落在私铁车站和柏青哥店之间,距离我原本住宿的漫画咖啡厅也很近,是我已经来过好几次的熟悉场所。最后一班电车的发车时间已经过了,店内的客人很少,几乎所有人都默默无言地低头滑手机,在聊天的只有两名一起来的女性客人。「只有我越来越喜欢他……那个人基本上都已读不回……」女人之间这样的对话,在压低的交谈声中听起来格外严肃。没有人看向我这里。 我松了一口气。 「一定是玩具。」我像是要说服自己般说出口。 先前整理完空罐后,我在公共厕所仔细把手洗干净,然后想到这家店就过来了。只点一杯浓汤大概没办法撑到早上,不过,在有力气走到外头之前,我想要待在至少可以安心的场所。 我重振精神,把抬起的屁股坐回椅子上,然后摸索牛仔裤的口袋,拿出皱成一团的小纸片放在桌上。 「K&A企画有限公司 CEO 须贺圭介」。 红衬衫男子在渡轮给我的这张名片上,用小字印着地址:东京都新宿区山吹町。新宿区?我在Google地图输入这个地址,发现从目前所在地前往的路径是搭乘都营巴士二十一分钟,比预期的近多了。 我用双手捧着浓汤的纸杯,珍惜地啜饮最后一口。窗外巨大的街头电视被雨淋湿而发光。歌舞伎町的喧嚣宛若从耳机漏出来的声音,隔着窗户隐约传来。我思索着:就算造访这个地址,又能得到什么好处?CEO是指公司老板吧?可以请他替我介绍兼差工作吗?不过,会勒索高中生请他吃饭的人,很难想象他开的公司会有多正派。不过等一下,他好歹是社长,应该还算有钱吧?可是那时候却要我支付两千一百八十日圆的餐费!到现在我才感到愤怒——我竟然请社长吃饭!南蛮鸡定食就当作是必要的谢礼算了,但是九百八十日圆的啤酒费实在太不合理。也许我应该说明事由,至少向他讨回这笔钱?虽然有点丢脸,可是到这个关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吧?那个人如果了解我的困境,或许会很愿意还钱。 可是——我趴到桌上。 那样实在太窝囊了。基本上,他救了我是事实,啤酒也是我自己主动说要请他的。我是为了做那么卑贱的事情来到东京的吗?没有钱、没有栖身之处、没有目的,忍受着几近疼痛的空腹,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啊?我是对东京抱持着什么期待而来的? 那一天,我为了抵消挨揍的疼痛,疯狂踩着脚踏车的踏板。那天岛上也下着雨,天上飘着厚厚的乌云,不过从云层缝隙射出好几道光线。我当时正追逐着光线。我想要追上光线、进入光线中,因此拼命骑脚踏车奔驰在沿海的道路上。就在我以为追到了的瞬间,脚踏车却已经到达悬崖边缘,阳光飘向大海的另一端。 总有一天,我要进入那道光里——当时的我下了这样的决定。 突然,不知从何处吹来微风,稍稍晃动头发。 这不是冷气的风,而是真正的风,感觉像是从遥远的天空带来青草气息。可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我从餐桌抬起头,眼前摆了一个大麦克的盒子。 我惊讶地回头。 一名少女站在那里。她穿着麦当劳的制服:深蓝色衬衫、黑色围裙,绑着双马尾的娇小头上戴着灰色报童帽。她的年纪大概和我相仿,黑眼珠居多的大眼睛像在生气般俯视着我。 「呃,这个……」我想要表达自己没有点餐。 「这个给你,别说出去。」她的声音很小,宛若小花的香气。 「咦?可是为什么……」 「你连续三天的晚餐都只有那个吧?」 少女看着我的浓汤,以斥责的口吻说完就小跑步离开。 「等一下……」 我正想要说话,她突然回过头,就像在我要说的话上方温柔地盖上盖子,原本紧闭的嘴唇忽然绽放笑容,发出「呵呵」的短促笑声。这一瞬间,我觉得阳光仿佛从云层之间洒下,周遭的景象因此涂上颜色。少女没有说话,再度转身,迅速跑下阶梯。 「……」 我大概发呆了足足十秒钟的时间,接着突然恢复清醒。大麦克的盒子端坐在餐桌上,就像特别的礼物。一打开盒子,香喷喷的肉味扑鼻而来,厚厚的面包也柔软地鼓起来。我拿起汉堡,感觉沉甸甸的。亮晶晶的起司和生菜从牛肉汉堡排之间露出来。 在我十六年的生涯当中,这无疑是最美味的晚餐。 插图ame 「讨厌,快要到公车站了!下次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 「这个嘛,后天怎么样?虽然有练习,不过下午我有空。」 「太棒了!就去我在Tabelog插图zhu找到的咖啡厅吧。有一家店我很想去,干脆先预约好了!」 注:Tabelog 日本的美食评价网站,由网友提供餐饮店资讯与评价。 坐在下午的都营巴士上,我的耳朵从刚刚就听到甜蜜的对话。声音是从后座传来的,不过我总觉得不好意思回头,只能望着车窗。我凝视着水滴形成复杂图形往后流动,想着情侣之间原来真的会进行这样的对话,内心感到莫名佩服。之前我无法理解美食APP的需求,没想到都市人真的会看Tabelog之类的,而且去咖啡厅竟然要特地预约。我把视线移向手机。标示目前所在地的蓝点缓缓接近竖着红色旗子的目的地。距离目的地还有十分钟,我开始感到紧张。 「叮咚~」车上的铃声响起,驾驶座旁边的萤幕显示「下一站停车」。我听见愉快的声音说:「凪,拜拜!」看到下车的短发女孩身影,不禁大吃一惊。她背着印有「交通安全」的书包,还只是个小学生。天啊,不会吧?东京果然很厉害,就连小学生也在看Tabelog。 「啊,好幸运!」 仿佛交棒一般,又有一名长发小学女生上了巴士。「凪,我就知道会遇见你!」她边说边高兴地跑向后方座位,我的视线也不自觉地追随她的身影。 「哇!」 穿着短裤、翘着二郎腿坐在后座的,是个怎么看都只有十岁左右的小学男生。「嗨,香菜。」他朝着跑过来的女生优雅地挥手,笑咪咪地以护花使者的姿态接过她的书包。这个男生留着短鲍伯头,发丝柔顺,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年纪小小的五官就很端正,感觉颇有王子气质。他该不会在每一站都有女朋友吧?车子开动,我也把视线拉回来。从背后传来亲密的谈话声。 「咦?香菜,你卷头发了吗?」 「看得出来吗?嗯,只有稍微卷一下。今天都没有人注意到,不愧是凪!你觉得怎么样?适合我吗?」 「很适合!超可爱的。看起来有点成熟,像国中生一样。」 「呵呵呵。」小女生发出连我都觉得心痒痒的愉快笑声,让我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才念小学就有大概不只一个女朋友,而且女方还会主动预约Tabelog上的咖啡厅。厉害的人天生就很厉害,这就是所谓的文化资本吗? 东京实在太厉害了——我边喃喃自语,边在目的地的停靠站下车并撑起伞,盯着Google地图,走在怀旧风格的商店街上。依照Google地图的指示往右转后,街上的气氛突然变了。坡道上接连出现几家印刷公司,雨水中掺杂着些许墨水气味。 「……应该是这里没错吧?」 我来到名片上的地址,看到的是宛若老旧商店的小型建筑。外面挂着典型昭和风格的帆布招牌,以快要消失的文字写着「酒吧」。我再次比对名片的地址与Google地图。地址没错。仔细看帆布招牌,店名处处以牛皮胶带遮蔽。由于布面、文字和牛皮胶带都有同样程度的磨损,因此乍看之下没有发觉,不过看来这里现在不是酒吧了。路肩的栅栏绑着生锈的牌子,标示着「K&A企画有限公司」。公司名称的旁边画了朝下的箭头。我俯视脚边,看到那里是半地下室的构造,在狭窄的水泥阶梯尽头有一扇门。 看来公司果然在这里,但是我仍旧裹足不前。这里看起来很可疑,而且完全不像有钱的样子。什么CEO嘛!但话说回来,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我下定决心收起伞,走下宽度不到一公尺的阶梯。 喀吱。 明明按了门铃,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再次按了门铃,但还是没声音。坏掉了吗?我敲了敲门,没有回应;试着转动门把,门竟然很简单就打开来。 「有人在吗?我是刚刚打电话来的森嶋!」 我窥探室内。几个小时前,我打电话到名片上的号码时,红衬衫本人跟我说他会等我,叫我现在过来。我战战兢兢地踏入室内,进去之后马上看到小吧台,然而周围杂乱地堆放着书本、文件、纸箱等,另外还有酒瓶、外送食品的传单、衣服等散落在各个角落,很难判断这里是店家、住宅还是办公室。整间房间都弥漫着「随便、无所谓」的空气。 「须贺先生在吗?」 我稍微往前走,看到以珠帘隔开的房间里有一张沙发,上面的毯子包裹着鼓起来的东西。 「须贺先生?」 没有穿袜子的白皙长腿从沙发伸出来。走近一看,脚趾甲涂成亮晶晶的浅蓝色,脚上穿着鞋跟很高的厚凉鞋。我探头看这个人的脸,是个年轻女性,发丝柔顺的长发盖住了脸,听得见细微的睡眠呼吸声。 「须贺……先生?」 我虽然知道不可能是他,却无法从这个女人身上移开视线。她穿着很短的牛仔短裤,从头发之间窥见的睫毛就好像漫画人物般很长。紫色细肩带上衣的胸口随着呼吸缓缓上下起伏。我慢慢蹲下来,视线刚好来到胸部的高度。 「……不行,这样太恶劣了。」 我恢复理智,移开视线,就在这时候听见声音: 「啊,早安。」 「哇啊啊啊!」 我不禁尖叫并站直。不知何时,女人已经张大眼睛。 「呃,那个,很抱歉!我是……」 「啊~我听小圭说过。」女人抬起上半身,以很干脆的态度开口。「他说有新的助理要来。」 「咦?可是我还没有——」 「我叫夏美,请多多指教。真棒,终于可以从杂务解脱了!」 女人说完,很舒适地伸懒腰。仔细一看,她是个皮肤白皙的大美女,身材高挑、丰满性感,五官端正、闪亮耀眼,简直像是电视或电影里面的人物。 「喂喂,少年。」自称夏美的女人背对着我说话。 吧台后方是个五坪大小的客厅,看来似乎就是这家公司的办公空间。我坐在椅子上,从刚刚就望着在小厨房准备饮料的夏美的肩胛骨。 「什么?」 「我说啊〜」 「嗯。」 「你刚刚看了我的胸部吧?」 「我没有看!」 我因为紧张,声音变得格外尖锐。夏美愉快地哼着歌,在我面前放了一杯冰咖啡。 「少年,你叫什么名字?」夏美坐在我对面,用清脆的声音问。 「森嶋帆高。」 「帆高?」 「呃,就是帆船的帆,高度的高……」 「哦,这个名字很迷人嘛!」 我感到心跳加速。这辈子大概是第一次听到「很迷人」的评语。 「请问你是这家公司的人吗?」 「嗯?你想问我跟小圭的关系?」 我想起须贺先生的名字好像是圭介。 「呃……是的。」 「超好笑的!」 咦?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夏美笑了好一阵子,接着突然眯起眼睛。她的睫毛在眼睛下方形成阴影,双眼从睫毛下盯着我的眼睛。 「就跟你想象的一样。」 「啊?」 我呆呆地看着翘起小指头、以格外娇艳的口吻说话的夏美。 ……真的假的?苦味的冰咖啡不自觉地从嘴角流下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情妇这种人物…… 这时突然听见门打开的声音。 「喔,你来了。」说话的语调很悠闲。我回头,看到红衬衫——须贺先生拎着塑胶袋,踩着慵懒的步伐走过来。 「好久不见,少年。嗯?你是不是瘦了一点?」 他边说边朝我丢了一个罐子。我接住才发现是啤酒,正感到困惑,不知他是什么用意,夏美便迅速从我手中拿走啤酒。 「喂,你该不会去打柏青哥了吧?」 夏美边说边拉开拉环,发出「噗咻」的声音,须贺先生也几乎同时打开罐装啤酒。两人理所当然地咕噜咕噜喝起啤酒。搞什么?这些人从白天就在喝酒? 「对了,少年,你在找工作吧?」 须贺先生一屁股坐在餐桌旁的低矮沙发上,兴高采烈地看着我。他从堆放在沙发下的杂志抽出一本,拿给我看。 「本公司目前的工作是这个。具有历史和权威的杂志委托我们撰稿喔!」 印着「MU」插图zhu的这本杂志封面上,画着金字塔、行星、以及诡异的巨大眼睛。我在他催促下翻阅杂志,看到的标题是:「终于成功接触到来自二○六二年的未来人!」、「倾全力制作的专题报导——突发性豪雨的真相是气象武器!」、「入手国家机密,守护东京的大量活人祭品」。整本杂志的内容都像是撷取网路上的恶搞新闻题材,然后用认真五十倍的态度进行论证。 注:《MU》 是一九七九年创刊的日本神秘学杂志。 「接下来的工作是都市传说。」不知是不是我多心,须贺先生说话时似乎带着嘲讽。「只要去采访目击证词或亲身经历,然后写成报导就行了。」 「哦……」 「很简单吧?」 「呃……等一下,该不会是要我去做?」 「什么种类都可以,像是失踪、预言、地下组织贩卖人口之类的,你们小鬼很喜欢这些题材吧?」 须贺先生边说边拿出手机,上面列出一长串的报导标题清单,有「天上的鱼」、「德川家与虚拟货币」、「川普是AI」、「火星地表上有CD」、「利用智慧型手机活化脉轮」、「通往里世界的电梯」等等。 「比较贴近日常的这个如何?」他指着其中一个标题。「网路上流传的『百分之百晴女』。」 「晴、晴女?」 「我是晴女喔!」 夏美很有活力地举手自荐,但须贺先生没有理她。 「最近一直在下雨,电视上也提到,已经更新连续降雨日数了。所以这种报导应该会有需求吧?」 「哦……」我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须贺先生便以受不了的口吻说: 「怎么搞的?你这个人真没主见。刚好今天下午约好要去采访,你就去听听对方怎么说吧。」 「咦?要我去?现在就去?」我问。 夏美双手一拍,兴奋地说: 「这算是体验坐台吧!」 「应该称为实习吧?」须贺先生纠正她。 「少年,感觉很好玩耶!别担心,我也陪你一起去!」 「请等一下!突然要我去采访,我也不可能——」 插图ame 「晴女当然存在。」 这位采访对象的语气相当明确,完全否定其他可能性。 「果然是真的!」 夏美凑向前,发出兴奋的声音。坐在眼前的娇小女性留着娃娃头,无法辨别是年轻人还是老人,全身戴着色彩缤纷的大件装饰品,看起来像是某种特殊动物。 「还有,雨女也存在。晴女是稻荷系的自然灵附身,雨女则是龙神系的自然灵附身。」 「咦……什么?」 我突然感到混乱,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在我身旁的夏美似乎更兴奋了。采访对象——话说回来,这里是位于住商混合大楼的占卜馆,所以这个人应该不是晴女,而是职业占卜师——仿佛在朗读看不见的纸张,流畅地继续说: 「龙神系的人第一个特征,就是会喝大量的饮料。因为是龙,所以会下意识地追求水。」 饮料?我感到困惑。 「龙神系的人很好强,擅于临场发挥,不过性格草率马虎。」 性格?我感觉到话题偏离采访目的,正想要插嘴,夏美却说: 「啊,我也是这样……」 她的声音格外认真,让我不禁审视她的脸。 「稻荷系的人则是很勤奋,事业容易成功,但是另一方面有些软弱,不适合当领导人物。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往往都是帅哥美女。」 「那就是我了!」夏美就像解开疑惑的小孩子般高喊。 「现在天气的平衡崩溃了,所以容易产生晴女和雨女。这就是所谓的盖亚恒定性。」 「原来如此!」 「不过必须要小心……」 占卜师突然压低声音,把身体往前挪动,交互看着我们两人。 「左右大自然的行为,一定会付出重大的代价。小姐,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 夏美紧张地吞咽口水回答。占卜师的声音压得更低。 「天候系的力量如果使用过度,据说会突然神隐,也就是和盖亚化为一体!所以说,晴女或雨女的借钱率、申请破产率、失踪率,在统计上都显著偏高!」 「这……」夏美皱起眉头。「我一定会注意!」 临走之际,夏美向占卜师买了「开启人生财运的开运商品」。 「——结果怎么样?」 我没有叹气,只是摘下耳机,从MacBook的萤幕抬起头。须贺先生在办公室日光灯的逆光下俯视着我。 「……我们遇到一个说话声音像语音合成软体的占卜师,滔滔不绝地说些很像轻小说设定的内容,比如说力量使用太多就会消失之类的。」 我正在根据笔记和录音,把占卜师的话整理成稿子。 须贺先生笑嘻嘻地说:「果然是那一挂的。」原来他早就知道了。我开始感到火大,提出在网路上搜寻到的正论: 「基本上,天气跟什么龙神系、稻荷系、盖亚、个性、帅哥美女都没有关系吧?是锋面还有气压变化造成的自然现象吧?所谓的晴女、雨女,都是『感觉好像有那么回事』的认知偏差吧?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人!」 「喂!」须贺先生的口吻突然变得不耐烦。「我们是在完全理解这些的前提下提供娱乐,读者也是在完全理解的前提下阅读。不要小看社会的娱乐。」 我说不出话来。须贺先生探头看MacBook的萤幕,阅读我写到一半的稿子。原来是这样——说真的,我甚至有一丝感动。在完全理解的前提下做这种事。不要小看社会的娱乐。 「才写这么一点点,动作真慢。」 须贺先生抬起头这么说,我便反射性地低头说「对不起」。 「……不过文章写得不差。」 听他喃喃这么说,让我像个得到糖果的小孩子般雀跃。我从国中就喜欢写些类似小说的文章(虽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也还没写出过一篇可以称得上完成的作品),对于写文章稍微有些自信。话说回来,我发现跟这个人在一起,心情就会像云霄飞车一样剧烈起伏。 「好!少年,你录取了!」 「咦……什么?请等一下,我还没有说我要做——」 我连录取条件和薪资内容都还不知道。虽然我的确在找兼差工作,但是这么可疑的公司—— 「你可以住在这间办公室。」 「什么?」 「附三餐。」 「……我、我要做!请让我在这里工作!」 我情不自禁地凑向前说。突然觉得好像找到了装满自己想要的东西的福袋,绝对不能让给其他人。须贺先生开心地说「这样啊!」并且用力拍打我的背。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咦?」我的心情突然冷却下来。等等,这个人打算雇用连名字都不记得的人吗? 「超好笑的!」 人在厨房的夏美笑着看我们,然后端了料理过来说: 「他叫帆高吧。」 「啊,我来帮忙!」 大盘子里摆满大量炸鸡、葱丝和白萝卜泥,另外还有番茄、酪梨和洋葱的沙拉,以及牛肉、芹菜和鲔鱼溢出来的手卷寿司。我突然感到强烈的饥饿。 「给你。」 须贺先生递给我的仍旧是罐装啤酒。我已经不再多说,自行换成罐装可乐。 「好!就来庆祝帆高加入吧!」 须贺先生和夏美同时拉开拉环,发出「噗咻」的声音。我也连忙打开可乐。 「干杯!」 铿、铿、铿——三个罐子碰撞在一起。 我咬着炸鸡,一面感叹这两个人强势的个性,一面发觉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跟其他人一起吃晚餐了。这个事实和炸鸡的美味让我差点哭出来。须贺先生和夏美以惊人的气势不停喝酒,很快就喝醉了,热烈地聊着对编辑的抱怨及网路上的八卦新闻,也逼我说出自己的过去。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人一直在我不会痒的地方搔痒——譬如用温柔的手搔我的后脑勺——让我感到很奇妙。这种感觉完全不会不舒服。在很久以后的未来,当我老到有孙子的年纪,或许仍旧会偶尔想起这个下雨的夜晚吧?我心中产生这种奇妙的预感。 就这样,我的东京新生活开始了。 第一卷 第二章 大人们 那个少年看起来就好像迷路的小狗。 他穿着白色T恤、卷起裤管的牛仔裤和运动鞋,全黑的头发稍微盖住眼睛,感觉好像多留了一个月左右没剪。肌肤晒得很健康,想必和美白或保养无缘,但是具有来自内侧的光泽。充满好奇心的大眼睛炯炯有神。 至于我,那年夏天刚好是接近人生最低潮的时期。大学四年级的暑假,其他同学已经获得好几家企业的内定录取,我却连求职活动都还没有开始。我住在东京都内的老家,不用担心生活费却每天去打工,但是对打工的工作也没什么热情,怀着好像在抗议某样东西的心境,刻意懒懒散散地度过每一天。如果把「某样东西」化成语言,大概是「父母亲」、「社会」、「气氛」、「义务」之类的。即使知道那是很幼稚的反抗心理,我仍旧无法进入求职的心境。我心中觉得,根本还太早了。我还没有准备好,还不想要对任何东西屈服。 ——简单地说,我是因为不想变成大人在闹别扭。就连我自己都觉得很窝囊。正当我对如此没用的自己感到一筹莫展时,那个少年出现了。他天真无邪、毫无防备,对每一句话、每一件事、每一幅风景都会感动到夸张的地步。 我仿佛突然被交代照顾社团学弟一般,同时感到麻烦、好奇,以及一点点的自负。听着此刻也在机车后座呼唤我「夏美、夏美」的声音,心中产生莫名的怀念,以及似乎有新的东西要开始的激昂情绪。骑机车时迎面而来夹带雨水的风,很久没有感觉这么舒适了。 插图ame 「夏美,我刚刚看到好像凡尔赛宫殿的建筑!」 在视野边缘瞥见了绿色草坪包围的巨大洋房,我情不自禁地大喊。夏美边骑机车边笑着说: 「超好笑的,帆高!这一带是赤坂御用地,所以那栋建筑应该是迎宾馆。」 我不禁脸红。 「你好像一直很兴奋。」 我看着夏美穿着雨衣的背影,心中庆幸没有被她看到我脸红。我坐在夏美的机车后座,正要前往下一个采访地点。被雨淋湿的风景飞快地往后流动。我还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东京的哪一带,不过不论在哪里、不论看多久,眼前的风景都不会让我感到厌倦。森林般的公园、映着天空的闪亮高楼、老气的商店街与人潮、科幻电影造型的体育馆、突然出现的教会与鸟居、视线所及就有好几千个房间的高楼大厦群——就好像把分散的场景全都塞在一起的箱庭插图zhu。直到现在我仍旧不敢相信自己正在这座城市淋雨。 注:箱庭 是在浅箱中置入砂土,放置迷你人偶、房屋、桥梁等等营造出迷你场景的作品。盛行于江户时代。 我工作的地方是须贺先生经营的小型编辑企画公司。 我被交代的工作,首先是所有杂务。办公室也兼作须贺先生的住家,所以我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准备早餐。我从来没有料理经验,一开始感到不知所措,幸亏须贺先生对家事不太讲究,即使是我笨手笨脚制作的荷包蛋和味噌汤,或是在便利商店买的杯装味噌汤和配菜,他都觉得无所谓也没有特别的感想,全都默默地吃完。 接着是扫地和收拾。我必须收拾须贺先生随便乱放的茶杯、酒杯、空罐,清洗碗盘,然后把垃圾分类、拿出去丢;也得捡起须贺先生像小孩一样脱了乱丢的袜子和T恤拿去洗,另外还要打扫洗手间和淋浴间。 在这之后,总算可以进行比较像工作的事。我要把塞入信箱的明信片和信封分类,写好寄给出版社的申请单,把丢在空盒里的收据依照日期贴在本子上。最花时间的是打采访的逐字稿。这项工作是把录在手机或IC录音机的采访内容打成文章,再由须贺先生或夏美(偶尔也会由我)以这份文章为材料来写稿。 不久之后,夏美就会骑粉红色本田小狼来到办公室。夏美似乎不是正职员工而是兼差,不过这家公司的会计事务都由她包办。 「喂,我不是教过你,酒钱要归类为交际费吗?」 夏美看了账簿后斥责我。 「怎么才写这么一点点?」 须贺先生探头看了电脑萤幕后奚落我。 「要趁特价的时候才能买!」 夏美看了超市收据之后责骂我。 「不是跟你说过,要去掉跟内容无关的部分吗?把说话的人吞吞吐吐的部分全都记录下来也没意义吧?」 须贺先生读了文章怒叱我。 『又不在?你昨天不是说过,他明天一定会回来吗?』 编辑打电话来催稿,我只好连连道歉。 「喂,碳酸饮料没冰过根本不能喝啊!」 假装不在家却在喝酒的须贺先生批评我调的高球鸡尾酒。 每一天都像被未知的浊流冲击,让我一再对自己的无知与无能惊讶,每天都拼命工作。不过,就连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即使一直挨骂,我也完全不觉得工作辛苦,甚至被骂的时候还感到高兴。为什么?我是这种人吗?直到上个月,我还那么痛恨被人命令或被强迫做事。这两个星期中,自己到底是哪里变了? 「听说他们在找晴女!」 「什么?超好笑的!」 女高中生三人组哈哈大笑。因为声量太大,我不禁环顾四周。这里是大型百货公司对面的家庭餐厅,虽然是平日白天,客人却很多。夏美在网路上约见面的三名女高中生穿着制服短裙,却抱着双膝坐在沙发上。我好久没接触同世代的女生,为她们这般毫不含蓄的态度震慑。据说请她们聊八卦的报酬,是饮料吧和每人一道自选甜点。 「我妹的朋友的男朋友的朋友的同学,听说是如假包换的晴女喔!嗯?年纪?我不知道,不过如果跟我妹一样,就是国中生吧?总之那个女生很厉害,不只是她在场的时候常常出太阳那么普通,而是不同等级的晴女!如同对神坛拜拜那样,只要拜托她说希望什么时候天晴就行了。比方说约会那一天一定要是晴天——」 我拼命记笔记,想起须贺先生说过不能只依赖录音,而是要掌握话题的走向记下笔记。 「接下来要去采访下一个对象。三十分钟之后,约定地点是早稻田!」 我跟在夏美后面奔跑,感觉好像是她的社团学弟。 「我在信中也告诉过你们——」 戴着薄薄的眼镜、看起来一本正经的男人,在研究室前方不耐烦地说。 「因为是关口先生的介绍,我才接受采访。不过我们是跟气象厅也有合作的正派研究室。我并不是说你们的杂志不正派,只是——」 像这样百般不情愿的男人,二十分钟后却不知为何口沫横飞地热情说道: 「当时我监测的观测气球探空仪上,捕捉到异常的影子!在积雨云的深处,从地面上绝对看不到的云层当中,出现了像生物一样成群移动的细小物体!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也可能只是单纯的杂讯。话说回来,虽然我不常告诉别人,不过我认为空中即使有未知的生态系存在也不奇怪。天空比海洋还要深不可测。事实上,和年长的研究者一起喝酒的时候,一定会谈到这类话题。比方说——」 「我就说太冗长了,要写得更直接一点。太多啰啰嗦嗦的比喻。」 须贺先生读了印出来的稿子之后斥责我。 「喂,我不是教过你,面谈要算会议费吗?」 夏美看了账簿之后责骂我。 「不是跟你说过文章要有连贯性,你这样头尾根本没有接在一起。这一段全部删掉重写!」 须贺先生窥探电脑萤幕之后怒叱我。傍晚采访回来后,到现在已是深夜,我们仍旧在写稿。标题是「最新版·东京的都市传说」。这是一篇三十页的特别报导。 「啊,不过这一段不坏,试着把它放到一开头好吸引读者。」 「是!」 「帆高,可以去泡咖啡吗?」 「是!」 「不要即溶的,要磨豆子。」 「是!」 「帆高,我肚子饿了。」 「是!」 「我也是。还是别泡咖啡了,我想吃面。」 「是!」 「我要乌龙面。什锦炒乌龙面。」 「是!」 「不,还是炒乌龙面好了。」 「是!」 我把显示Cookpad插图zhu的iPad放在水槽旁边,不熟练地用菜刀切碎洋葱和红萝卜,因为没有猪肉所以放入罐头鲔鱼,加了粉末调味料之后放入乌龙面拌炒,然后撒上柴鱼片。 注:Cookpad 日本最大的食谱社群网站。 当我端出做好的炒乌龙面时,两人都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明天截稿的稿子还没写完,得叫他们起来才行——我虽然这么想,却停下脚步,望着两人的脸。须贺先生的肌肤很干燥,胡碴当中掺杂着些许白毛。夏美的肌肤和头发都很光滑,接近时会闻到让胸口感到苦闷的迷人香气。我心想,这两人都满酷的。对了,切洋葱的时候原来真的会掉眼泪——对于自己过去不曾体验过的事,我到此刻才感到由衷惊奇,然后突然理解了。 原来如此。大家接受采访的时候之所以什么都愿意说,就是因为这个理由。不论是女高中生、大学的研究者、或是之前的占卜师,都是因为对象是夏美,才会侃侃而谈。她不会否定任何人,不会因为对象而改变态度,总是怀着新鲜的好奇心附和,所以即使是荒唐无稽的话题,大家还是愿意说出来。 没错,就是这样。我也理解到自己不论如何挨骂都不会难过的理由:不是因为我变了,而是因为对象是他们。须贺先生和夏美都不在乎我是离家出走的少年。他们理所当然地把我当成员工看待,理所当然地依赖我。他们会一面斥责我,一面告诉我「你可以变得更好一点」。就如同只有在瞬间刺痛的打针一样,让我的身体更强壮。 我感觉好像终于脱下沉重且紧绷的衣服般轻松,摇着须贺先生的肩膀说:「再不起来会感冒喔。」 插图ame 我好像稍微理解小圭收留他的理由了。我和小圭当时大概都在寻找某种契机,就好像改变自己前进方向的一丝微风,或是等待红绿灯变色的短暂时间。 夏美,你也快起来吧——我听着他摇动我肩膀的呼唤,心中有种模糊的预感:很快地,在这个夏天结束时,我漫长的叛逆青春期也要结束了。 第一卷 第三章 重逢、屋顶、闪耀的街道 「啊,就是这个。」 我从唐吉诃德卖场杂乱的架上拿起一个小盒子。红色包装上有金色的龙直飞天际的图案,以及「中年活力!蝮蛇饮料」的文字。 「那个人喝这种东西要干什么……」 夏美的脸像漫画的对话框般浮现在脑海中,我红着脸猛摇头,接着又将备忘录上的「强效印加萝卜」、「迎向明日的鳖」、「高丽人参Mega MAX」等放入篮子里,依照须贺先生的吩咐领了收据(真小气),结账后走出店。话说回来,他的神经粗到能请人代买这些东西,却还有宁愿喝这些东西也要取回的东西吗?我想起须贺先生掺杂白发的头发,心想年龄增长感觉满悲哀的。他应该是四十二岁吧?我还不太了解成年人对于年龄的感受,不知道那是在人生的哪一个阶段。 购物结束后,我没有回到巴士站,而是走入歌舞伎町的巷子里。这条巷子狭窄到必须收起伞才能通行,两侧墙上如同植物藤蔓般攀附着室外机、电表、排水管等。周遭已经没有路人,脚边却散落着烟蒂,墙壁和配电盘被贴纸和涂鸦覆盖。 「啊,在这里!」 瘦巴巴的小猫发出沙哑的「喵~」叫声走过来。 「小雨!你过得还好吧?」 我从口袋拿出营养棒蹲下来递出去,小雨便灵活地用前脚像双手般接住。「好厉害!」我朝着狼吞虎咽的小猫背部说。每次到新宿买东西或采访,我就会来见小雨。从第一次见面的晚上,转眼间就过了一个月,一开始像小型宝特瓶那么大的小雨,感觉也大了一圈。七月即将结束,这个夏天依旧持续下雨。 「没关系,这个工作很简单的!」 当我走出巷子撑起伞时,听到男人的声音。两名大个子的男人紧跟在一名穿着无袖上衣、低垂着视线快步走路的少女身后,经过我的面前。 「来试试看嘛!今天就能给你薪水。我们的店就在附近。」 以嘲笑般冷淡的声音说话的金发男人,以及绑两条马尾、一双大眼睛里黑眼珠居多的少女——这两个人我好像都见过。 巷子里是宾馆街。往前走一些,有一排屋檐很低的长屋风格楼房。那里就是我在一个月前睡着的地方。绑两条马尾的少女和金发耳洞男等人在那家店前面谈话。那些男人似乎正在劝说犹豫的少女,我下意识地追踪他们来到这里,躲在阴影中窥探状况。 怎么办? 该开口吗?要去救她吗?我想起那天在麦当劳,少女说「你连续三天的晚餐都只有那个吧?」的声音与笑容,既像责备又像是在鼓励我。 「可是——」 也许她并没有抗拒。他们可能本来就认识,正在讨论工作的事情。 「啊!等一下……」 突然听到少女类似悲鸣的细微声音,我望过去看到金发耳洞男搂住少女的肩膀,硬是要把她带进店里。我丢下伞,来不及思考就冲出去。 「哇!干什么!」 我强硬地介入金发男与少女之间。 「走吧!」 「咦?」 我抓起少女的手,头也不回地奔跑。 「喂!你给我等等!」 背后传来那两个男人的声音。我拼命奔跑在不熟悉方向的街道上。少女以困惑的声音开口: 「等一下,你……」 「不要说了,快跑!」 晚点我会好好说明,我不是可疑人物,不用担心——我连这样告诉她的时间都没有。头发和T恤被雨淋湿而变得沉重。我们明明已经跑出宾馆街,不知何时却又跑入另一条宾馆街。 「哇!」 两人组当中的一人从前方的巷子冲出来。糟糕,会被包夹——我刚这么想,就遭人从后方使劲拉住衬衫领子。 「这个臭小鬼!」 我从背后被推倒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金发耳洞男骑到我身上,调整呼吸之后,轻轻拍打我的脸颊说: 「喂喂喂,你这小子。」 低沉的声音带着些许嘲讽,接着他举起右手。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啊!」 这回我被用力打了一巴掌。我努力按捺疼痛与恐惧,大声喊: 「她不是拒绝了吗?」 「……啊?」对方发出错愕的声音。「你是笨蛋吗?我们跟那女的已经谈好了。对不对?」 我惊讶地看着那名少女。她尴尬地低下头,另一个男人站在她身旁。 「咦……」 怎么会?脑袋一片空白。那么,我做的事情到底是—— 「嗯?你该不会是上次在我们店门口睡觉的那个小鬼吧?」 金发男似乎现在才发现,然后自以为理解地呵呵笑着说: 「怎样,你是来找我报复的吗?」 我的颧骨发出「铿!」的声音,这回是被拳头揍了。我感到眼底剧烈疼痛,全身的知觉麻痹,口中扩散着铁的味道。「拜托,住手!」少女快要哭出来的声音传来,我一方面觉得自己很窝囊,另一方面又萌生相反的愤怒情绪。这时,右手指尖触碰到当作护身符插在腰间的玩具枪。 「可恶……」声音在颤抖。「走开!」我瞬间抽出枪,指向金发男。 那两个男人吓了一跳,接着彼此相视而笑。 「哈?那是玩具吗?这家伙真的是笨蛋。」 大颗的雨点落在我拼命瞪着金发男的眼球上。不知何时已经下起大雨,视野因为雨水而模糊,心脏发疯似地鼓动。男人的笑声溶解在雨水中,仿佛越来越远。 ——砰! 我扣下扳机。沉重的轰然巨响钻入耳中,弹壳掉在地上发出「锵」的声音,周遭弥漫着火药气味。 金发男后方的路灯被打碎了。 这是真枪。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盯着枪口。 首先恢复清醒的是少女。 「站起来!」她抓住我的手。金发男目瞪口呆地跌坐在地上,我便从他身体下方钻出去。我们拔腿奔跑,逃离现场。 我们的喘气声在水泥墙间形成回声。 脚下的地板上有很深的水洼,从破窗户吹进来的雨水在水面不断制造波纹。 她带我逃入的这个地方,是从新宿越过一个平交道、位在代代木站附近的废弃大楼。在热闹的街上,只有这栋住商混合大楼孤单地矗立着,腐朽为褐色。外面的喧嚣声几乎不会传到室内,只能依稀听到山手线宛若来自异世界的声音。我们所在的房间似乎曾经是餐饮店,周围的杂草间散落着生锈的圆椅、餐桌、餐具和料理工具等。 我们有好一阵子无言地调整呼吸与心跳,接着少女突然开口: 「……你干嘛多管闲事?你把这个当作是汉堡的回礼吗?」 掺杂着恐惧与愤怒的声音回荡在昏暗的空间里。少女瞪着我,我说不出话来,少女又继续逼问: 「刚刚的枪是哪来的?你是什么人?」 「那是……捡来的。我以为是玩具……」 少女露出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我拼命地继续辩驳: 「我只是当作护身符带在身边,想说吓一吓他,不是真的要——」 「你在说什么?你竟然拿那种东西对人射击?你搞不好差点杀死人了!」 我停止呼吸。 「真不敢相信!好恶心。超差劲的!」 少女狠狠地说完,大步走向门口。湿湿的脚步声粗暴地回荡在墙壁和天花板间。少女即将走出房间,而我只是呆呆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的每一步,都逼迫我看清自己做的事。她说得没错。我一直拿着那种东西当护身符,以为自己变强了,搞不清状况就逞英雄,朝着别人扣下扳机——搞不好差点杀了人。 我几乎反射性地丢下枪,连一秒钟都不想再持有它。枪撞上墙壁、发出尖锐声响的同时,我在原地跪下。我紧紧闭上眼睛,已然无法站立。来到东京的决定、兴奋度过的这几个星期,感觉都像是愚蠢的错误。被殴打的脸颊仿佛现在才想起来般开始疼痛,配合心脏跳动阵阵增强痛楚。我已经无法思考,只能蜷缩在原地。 过了一阵子又听到脚步声。 我抬起头,看到少女站在面前。她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沮丧地垂下视线。我不禁询问: 「你为什么——」 「……我之前的兼差工作被炒鱿鱼了。」 「……咦?该不会是我——」我心想,该不会是因为她给了我汉堡。 「不是因为你的关系……」 少女说完,忽然又以辩解般细微的声音说: 「所以说,我需要可以赚钱的工作……」 「对不起,我……」 我又说不出话来。没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状况。我忽然感到眼睛热热的,连忙忍住,低下头紧紧闭上眼睛。 「呵呵。」 这时听到轻轻的笑声,我惊讶地抬起头。少女俯视我的脸,大眼睛温柔地眯成弧形。 「会痛吗?」 她用指尖抚摸我被揍的脸颊。 「咦?不会……」 少女似乎又觉得很滑稽,笑了出来。 「你是离家出走吧?」 「咦!」 「这种事当然看得出来。你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吗?」 「嗯,差不多……」 听我这样回答,她忽然露出恶作剧般的表情说: 「好不容易来到东京,却一直在下雨,很可惜吧?」 「咦?」 「你来一下!」 少女以小孩子般自然的动作牵起我的手。 我们爬上生锈的铁制逃生梯,来到大楼屋顶。 地板的磁砖碎裂,地面长满绿色的杂草,细细的雨丝笔直落下。远处有我还不知道名字的形形色色高楼大厦,形成灰色的剪影。 「马上就会放晴了喔。」 「什么?」 我不禁抬头仰望天空,看到灰色的乌云和依旧下着的雨。我转向少女,看到她双手交握,宛如祈祷般闭上眼睛。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说到一半就停下来。 少女正微微发光。不对,是来自某处的淡淡光线照射在少女身上。不知何时刮起的风,吹起少女的两条马尾。光线逐渐变得强烈。少女的肌肤和头发在光线照射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该不会是—— 我抬头仰望天空。 「哇啊!」 头上的云层分开,刺眼的阳光直射下来。闪闪发光的雨点变得稀疏,就像缓缓关上水龙头般,雨停了。我发觉周围的世界好像重新涂上色彩,变得格外鲜艳。蓝色的窗玻璃、雪白的外墙、原色的招牌、银色的轨道、宛若散落的点心般色彩缤纷的汽车——东京充满了色彩。大气中不知不觉弥漫着新鲜的绿草芬芳。 「晴女……?」听到我愚蠢地脱口而出,少女回以笑声。 「我叫阳菜。你呢?」 「……帆高。」 「几岁?」 「呃……十六。」 「哦。」 少女歪着头,从下方盯着我,接着又露出笑容。 「原来你比我小。」 「咦?」 「我呀,嗯~下个月就十八岁了!」 「什么?看不出来!」 我不禁说出内心话。由于她长了一张娃娃脸,让我以为她顶多跟我同年或小一、两岁。这回她发出「哼哼」的得意笑声。她的所有笑容都带有阳光般的色彩。 「对年长者说话要用敬语才行!」 「什么?」 「呵呵。」 少女愉快地仰望天空,直直地举起右手,像是要朝着天空伸懒腰。手掌形成很深的影子,落在少女脸上。 「帆高,请多多指教。」 她直视我的眼睛,以最灿烂的笑容这么说。她的笑容仿佛预示着新的事物即将开始。她向我伸出右手,我顺从地与她握手,从阳菜的手掌感觉到太阳的温度。 第一卷 第四章 百分之百的晴女 目击证言A 家庭主妇K子(二十六岁) 东京都江东区居民 其实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 我儿子才四岁,当然有可能会把幻想和现实混在一起,不过——是的,我也看到了。或者应该说,我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 好的,我就依照顺序来说吧。 那天的天气?当然是雨天。基本上,这一阵子一直都是雨天吧。今年从夏天之前,天气就一直很差,那天又特别恶劣,除了风雨交加,还有打雷。我们住在三十八楼——没错,我们住超高层大厦——这种时候的景观非常惊人。乌云就像电脑动画一样逼近窗户,还能看到闪电不断落在高楼上。 因为天气很糟,我儿子也向幼稚园请假待在家里。我大概正在煮饭吧——啊?什么菜?记得好像是香蒜鳀鱼热沾酱。没有没有,其实很简单!可以搭配葡萄酒,不论男女都喜欢。对呀,像是一群妈妈的聚会,必须轮流负责料理,太寒酸也很扫兴,太高级又给人炫耀的印象,就这点来说,香蒜鳀鱼热沾酱可以说是满分。只要有一道抢眼的料理,剩下的就算只有意大利面、面包、Ritz饼干仍然很有一回事。妈妈之间的交际就是这样,真的很费心。 (以下三十分钟,都是妈妈聚会的话题。) 呼~对了,刚刚在谈什么话题?啊,对对对,就是那个!从天空降下鱼那件事。 我在煮饭的时候,儿子对我说:「妈妈,有鱼!」我因为专心在煮饭,只是随口敷衍:「真的啊?好棒喔。」那孩子平常遇到这种反应,就会察觉到妈妈很忙,马上就放弃,可是那一天他很难得跑过来拉我的衣服说:「妈妈,你来一下,外面有鱼。」我心想:不可能吧?这里是三十八楼啊。不过因为那孩子很少那么坚持,我还是跟着他到窗边询问:「鱼在哪里?」儿子就指着窗外狭窄的水泥突起部分。我探头去看,只看到雨水打在上面溅起水花,儿子却问我: 「你有没有看到?」 「咦?」 「你仔细看雨滴的形状。」 我开始觉得有点恐怖,不过还是聚精会神地凝视雨点溅起来的水花,结果——在那一瞬间,我全身起鸡皮疙瘩。雨点里面竟然混杂着类似青鳉鱼的小鱼! 不对,与其说是鱼,应该还是雨滴才对。透明的水形成小鱼的形状,撞在外墙上,像有生命一样跳起来。可是那扇窗户是嵌死的,没办法打开,而且看久了之后,还是比较像普通的雨滴。儿子也说,那些鱼不见了…… 没错,所以一开始我就说「觉得好像看到了」。这不是什么值得跟人提起的事,我先生也完全不信,还得意洋洋地阐释完全不相关的理论,说什么「那应该是『完形崩坏』插图zhu现象,我有时候也会觉得文字看起来不像文字」之类的。跟你说过之后,我心里清爽多了。 注:『完形崩坏』 出自德文「Gestaltzerfall」,意指无法掌握到知觉对象的整体性,只能认知到零碎的组成要素。正常人在一直盯着某个形体(文字、图形等等)时,也可能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小姐,下次来我家喝茶聊天吧? 目击证言B 中学生Y次郎(十三岁) 东京都台东区居民 你真的要访问我?我当然愿意谈,也一直想要告诉别人,可是我跟他都没什么自信。毕竟没有其他目击者,实际发生的事就只是变成落汤鸡而已。 那天社团活动结束之后,我正要回家。没错,虽然是暑假,不过还是有社团活动。啊?你问我是什么社团?这不重要吧……我是将棋社的。没有没有,一点都没有异性缘。现实中的将棋社根本没有吸引女生的要素……是吗?听你这么说,还是满开心的。 那时候,我朋友兴奋地来到社办,说有很惊人的东西,要我赶快去看。那家伙在班上算是满冷静的类型,所以我觉得满稀奇的。既然他说很惊人,搞不好真的很惊人吧。我跟在他后面,撑着伞沿着轨道奔跑。 我问他:「你说很惊人的东西是什么?」他只说,没办法说明,必须亲眼去看。我们进入只能通行一辆汽车的窄巷,两旁是盖上隔音布的建筑工地,四周都没有人。 「看,就是那里!」 朋友指着建筑物缝隙、电线上方的灰色天空。 「啥?什么都没有啊。」 「有啦!你仔细看!」 他用很认真的表情这么说,我只好聚精会神地凝视天空。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过一阵子才发觉明明有雨声,可是只有我们所在的地方没有下雨,仿佛有看不见的屋顶遮蔽。接着,我看到空中有东西在闪动。那是小小的波纹。感觉就像在雨天的游泳池水底往上看一样,天空中的波纹出现又消失。 「那是什么……?」 我看着那东西,往后倒退几步。这时天空变得扭曲。我心想,那是水。或者应该说,是水形成的某样巨大东西挂在大楼之间。 「鱼……?」 一旁的朋友喃喃自语,我才想到:没错,「那东西」看起来就像海豚或鲸鱼之类的形状。就在下一瞬间—— 「哇啊!」 我们异口同声地大喊。水之鱼突然崩塌,落在我们身上,感觉就好像突然被传送到瀑布底下,瞬间的暴雨大概有突发性豪雨的十倍雨量。水停之后,我们已经变成落汤鸡,手中的伞像是被强风吹过,伞骨都折断掉了。大楼之间的「那东西」已经完全消失,四周只剩下薄薄的水雾。 ——所以说,我也觉得或许只是遇到很大的一场雨而已。没有任何证据留下来,我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在网路上用开玩笑的口吻稍微提一下,结果你就私讯给我,让我吓了一跳。 请问……你是电视明星吗?啊,不是?怎么说呢,我觉得你很亮丽耀眼……哇!对了,这搞不好是我第一次跟女生讲这么久的话。 插图ame 『送上好天气。』 我在笔记本上写了大大的字,然后在下方画了方格,写入「五千日圆」。我想了一下,把「五」的文字擦掉改成「四」,然后又擦掉。 「会不会太贵了……」 唔,怎么办?吧台上摆着过时的映像管电视,画质模糊的气象主播从刚刚就在报导说: 『连续降雨日数已经超过两个月,今后一个月的天气预报当中,降雨量仍旧很大,应该会持续下雨。气象厅发表评论,认为这是「极端异常现象」,并提醒要高度警戒土石流灾害——』 「喂,帆高!」 我听到兴高采烈的声音,从笔记本抬起头。夏美抱着双膝坐在沙发上,低头看着平板电脑。 「这个超厉害的!」 道路旁的排水沟散落着乳白色物体,大小和形状看起来像是稍大的魩仔鱼。 下一张照片是某处停车场,车轮周围有相同的物体。 再下一张则是母亲拍摄孩子的照片。鸽子啄食着散落在石地板上的「那东西」,撑伞的小女孩则低头看着这幅景象。 「看起来的确有点像鱼……」我放大照片,对夏美问道:「……这东西和雨水一起从天上掉下来吗?」 上传到社群网站的照片都这么写。 「可是只有照片,没有任何证据留下来吧?」 「这东西只要碰到就会消失。你看。」 夏美边说边播放某人上传的影片。影片中出现的是几公分左右的块状物,看起来像表面干燥的果冻。拍摄者的手指出现在画面上,战战兢兢地触碰那东西。这时听到细微的「啪」一声,那东西就变成水流掉了。 「哇!」我不禁大喊。夏美以兴奋的口吻继续说: 「之前采访的大学教授不是说过吗?天空是比海洋更深不可测的未知世界,人类直接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比方说,即使是一片积雨云,也可以称得上一个『世界』。几公里宽的云层里,蕴含了相当于湖泊水量的水,里面有无数的微生物。有阳光、水和充足的有机物,又有不被任何生物骚扰的广大空间。就连光线无法到达的深海也有独特的生物,天空就算存在着人类还不知道的生态系也不奇怪。把天空和生物分开来思考才不自然啊!」 夏美一口气说完,让我对她的记忆力和热诚感到叹服。 「所以说,天上一定有什么东西!」 「你指的就是这个鱼……?」 「也许吧!你不觉得很神奇吗?」 「这种事——」 我不禁沉思。没错,这种事—— 「如果写成报导,搞不好可以赚钱!都市传说特辑的工作虽然结束了,不过可以接神秘生物特辑之类的。」 「啊?」夏美发出冷淡的声音。 「咦?」我停止说话。 「什么叫『可以赚钱』?一开始最重要的是有不有趣吧?」 「咦?」 「你越来越像小圭了。」 「咦?」 「你大概会变成无聊的大人吧。」 「咦!」 夏美从沙发起身,用发圈迅速把长发绑成一束马尾。 「就算好不容易找到晴女,小心别因为这样被人家讨厌了。你待会儿要去约会吧?」 「呃,也不是约会,应该说是确认……或是道歉,或者应该说是提议……」 在我结结巴巴地解释的同时,夏美已经穿上黑色西装,难得打扮成服装笔挺的上班族模样。平常她总是穿着大幅裸露手臂和腿部的随兴服装,现在看起来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夏美,你怎么了?」 「我要去展开求职活动。」 「什么?」求职?「这间公司呢?」 「这种地方只是暂时栖身而已。」 她说出耐人寻味的话,挥挥手走出办公室。我突然觉得好像被遗弃了,呆望着夏美走出去的门。这一定是开玩笑吧——我连忙这么想。 「对了,我也该出门!」 为了抹去心中的些许不安,我刻意说出口,并从沙发站起来。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竟然没有手机。 也因此,我拿到的是手写的小抄。我看着用工整的笔迹写出路径的小抄,在田端站下了电车,依照指示从月台边缘爬上阶梯,看到只有三台自动验票机的小型无人验票口。我原本以为,山手线的每一站验票口都像网球场那么大、像派对那么拥挤,所以看到眼前静谧的景象十分惊讶。 我走出验票口、撑起伞,走在淋湿成黑色的柏油路上。细长的坡道一直延伸,走了五分钟左右,擦身而过的只有两名老妇人。右边种植着一排绿叶茂密的樱花树,左边则看得到底下开阔的景观:好几条轨道并排在一起,前方是新干线的高架桥,更远方则是被雨打湿的建筑,一直延伸到天际。虽然是灰蒙蒙的景象,今天在我眼中却好像增添了色彩。自从那一天亲眼看到晴女、看见阳光普照时东京真正的鲜艳色彩,我就觉得映入眼帘的所有景象似乎都稍微提升彩度,就好像萤幕性能不知何时经过升级一般。自己眼中仿佛有了新的景色。 目的地的公寓被藤蔓攀附,看起来就是典型昭和风格的建筑。根据小抄,阳菜家在二楼最里面。我爬上铁制阶梯,看到远方的新干线高架桥。绿色的车身发出「沙~」的细微声响奔驰。 我站在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敲门。 「等等——」 这时我突然发觉到重要的事实。 「这该不会是——」 雨点打在共用走廊薄薄的天花板上,发出毫无干劲般的「啪啦啪啦」声。 「我第一次……造访女生家?」 喀嚓。门突然打开,阳菜探出头。 「欢迎光临,帆高。」 「咦?哇、啊!」 「你迷路了吧?」 「没、没有。那个……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 我慌慌张张地用双手递出塑胶袋。 「啊,谢谢你的好意!」 阳菜笑咪咪地收下礼物,替我把门开得很大,说「请进」。我进入至今看过最小的玄关,笨拙地脱下鞋子。 房间里洋溢着各种色彩。 进入玄关马上就是一间小厨房,里面是四坪左右的起居室,更里面有另一间房间。这是家庭用的小面积隔间,房间以色彩缤纷的车棉布隔开,窗户上也挂着色彩鲜艳的布。房内处处装饰着小张的图画及动物摆饰等。起居室有木制的圆窗户,上面挂着连成一串的透明玻璃珠,好像是叫做「suncatcher」吧。我缩起身体,坐在起居室的矮桌前。 「帆高,你吃过午餐了吗?」 在厨房不知忙什么的阳菜问我。 「还没有……」我回答之后,想到她或许是要请我吃饭,便喊:「啊,可是不用费心了!」阳菜噗哧笑出来,对我说:「没关系,你坐着吧。」接着又问我: 「帆高,我可以用这个吗?」 我看到她双手拿着我买来的洋芋片和鸡汤泡面。我在半路上的便利商店犹豫要买什么,最后甚至询问「Yahoo!奇摩知识+」,依照最早得到的答案买了这两样伴手礼。仔细想想,姑且不论洋芋片,买鸡汤泡面实在是莫名其妙。 「当然。能派上用场的话!」 「谢谢!」 她该不会要用在料理吧? 不过我不好意思问这样的问题,为了让心情冷静下来,便重新环顾房间。窗口的玻璃珠串随风摇曳,反射着从雨天的天空收集的少许光线,投射淡淡的花纹。壁橱的格子纸门被拆下来,当成仿佛固定在墙面的书柜使用,上面排列着绘本、知识性杂志、轻小说和漫画、厚重的精装书等,种类非常多样。起居室角落摆了小小的电动缝纫机。我猜想这个房间里的装饰品大概都是手工制作的。不大的空间里摆满东西,却意外地不会给人杂乱的印象。房里弥漫着愉快的气氛,仿佛这间房间本身对自己的模样感到高兴。 「……阳菜,你一个人住吗?」 「因为有些原因,跟弟弟两个人住。」 「这样啊……」 原因——我不敢继续问,只是稍微想到也许是双亲不在了。阳菜以愉快的表情拿起料理剪刀,剪下看似芽菜的绿色叶子。那大概就是所谓的自家栽培吧?她真的什么都自己来。 我偷偷从眼角追踪在厨房忙里忙外的阳菜身影。她穿着浅黄色的无袖连帽衫和浅蓝色短裤,像平常一样把长发绑成两条马尾,马尾轻柔地垂在肩上。仔细一看,阳菜的身体瘦得惊人。夏美平常也都穿无袖上衣和短裤,但是气势完全不同。 「帆高,你呢?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咦……」我突然被问这个问题,一时回答不出来。「因为,我觉得……」我连忙寻找理由,想要化成言语,但是说出来的却是简单到愚蠢的词语。 「——很闷……不论是乡下,或是爸妈。而且我有点憧憬东京……」 这个理由说出口后,因为实在太幼稚了,我突然感到羞耻,慌慌张张地补充: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这样啊。」 阳菜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带着微笑简短回应。她敲破蛋壳,以熟练的手法将蛋黄和蛋白分别倒入不同盘子、快速搅拌,接着在加热过的煎锅俐落地倒油。麻油和姜的香气扑鼻而来。她从冰箱拿出冷饭,倒在煎锅里拌炒。听起来很美味的「滋~」的声音回荡在室内。阳菜以饭勺搅动,又问我: 「你不用回去吗?」 「……我不想回去。」我没有别的答案,只是说出现在的心情。 「这样啊。」 阳菜打开洋芋片的袋子,用双手压碎洋芋片,混入煎锅里。 「久等了~」 阳菜像唱歌一样说完,把放在餐盘上的料理端来。 「哇啊……」 我不禁发出赞叹。混入洋芋片的大分量炒饭中央,打了带有光泽的生蛋,周围环绕一圈小小的叶子。大盘沙拉里加入好几块剥开的鸡汤泡面。 「菜名是——呃,麻油香豆苗洋芋炒饭,加上脆脆口感鸡汤沙拉!」 「好厉害……」 面对一下子就完成的独创料理,我由衷感动,肚子也突然强烈地饿了起来。这时阳菜突然拍了一下手,站起身说: 「我忘了葱!」 阳菜从厨房拿来一个玻璃杯,里面长了茂密的青葱。她用剪刀剪碎,直接让葱花掉落在汤里。漂浮着松软蛋白的中式汤里,转眼间就增添鲜艳的绿色。 「——你来东京以后,觉得怎么样?」 阳菜又忽然问我。 「嗯?对了……」我又说出现在的心情。「好像已经……不闷了。」 阳菜看着我,笑咪咪地说: 「真的?那太好了。来,开动吧!」 我们同时合掌喊:「开动。」我用汤匙划破蛋黄,把满满的饭、豆苗和洋芋片同时放入嘴里。 吃完之后,我才发觉到,自己人生中品尝过最美味的食物,在这一个月当中更新了两次,而且两次都是同一位少女带给我的。 「帆高,你这是认真的吗?」 阳菜看着我的笔记本,怀疑地问。笔记本上用很大的字写着:『送上好天气!』下面则写了设计案、委托方式和收费方式。这是我想出来的「晴女生意」网站设计图。饭后的矮桌上,摆了我从办公室带来的iPad及铅笔、橡皮擦、便利贴等文具。iPad画面显示着用APP制作的网站草稿。 「阳菜,你是真正的晴女吧?」我再次确认。 「嗯。」 「只要向天空祈祷,天气就会放晴。」 「嗯。」她一副这没什么的态度点头。 「那么——」 「可是,如果天气没有放晴怎么办?」她打断我的话。 「你办不到吗?」我用试探的口吻询问。 「办得到!」 「那就来做吧!你需要工作吧?」 「是需要没错……可是靠这种方式赚钱,总觉得……」 阳菜边喃喃自语,边用叉子戳便利商店的小蛋糕。我斜眼瞥了她一眼。 「基本上……」我望着她怎么看都不像比我年长的童稚脸孔、细细的脖子和纤瘦的手臂、单薄的身体和弱不禁风的腰,还有和夏美比起来过度清瘦的双腿。 「要你去酒家之类的地方工作,太勉强了吧……」 「什么?」阳菜忽然停下戳蛋糕的手。 「嗯?」 「帆高……」阳菜挪动身体远离我。 「怎么了?」 「你在看哪里!」 「我没有看哪里!」 我反射性地回答,接着冒出大量汗水。 「唔……」阳菜以怀疑的眼神瞪着我。糟糕,被发现了。难道说女生百分之百知道男生的视线在看哪里的那个传闻是真的吗?我该道歉吗? 「对不起……」 我小声说出口,阳菜立刻笑出来。我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的生气还是在开玩笑。阳菜快速变化的表情,对我来说像拼图一样难解。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彩虹色的暴风吹拂。 「呃,五千日圆会不会太贵了?」 阳菜拿着iPad突然问。 「你也这么觉得吗?要不要改成三千日圆左右?」 我选择文字,然后重新输入数字。 「嗯~可是考虑到生活,的确……」 阳菜喃喃自语,然后提议三千五百日圆。我又说: 「可是太便宜的话,感觉会很像骗人的……要不要干脆主打有钱人市场?叫价一次五万日圆!」 「我才不要做那种事!」 我们七嘴八舌地讨论,专注投入地制作网站。 「要不要干脆采取成功才收费的方式?」 「也对,就采开放性价格。」 「也许可以推第一次免费来制造话题?」 「这也是个办法。不过想到生活,还是……」 「网站会不会太单调了?好像应该加上插画。」 「啊,我来画吧!」 「……这是什么……河马?」 「……这是青蛙。」 「咦?真的?」 不知不觉中,外面已经天黑了。窗外可以看到远处奔驰的新干线灯光。 「——做好了!」 我们忍不住异口同声地欢呼。完成的网站有大太阳的图案,以及「送上好天气!」的彩色文字。穿着黄色雨衣的粉红色青蛙旁的对话框里写着:「百分之百的晴女!」再旁边是标示含税三千四百日圆的推车图案,以及「选择日期时间」、「想要放晴的地点」、「电子邮件」、「想要放晴的理由」的输入表格。 我把手指凑近APP的「公开」按键问她: 「我要上传啰?可以吗?」 这时,公寓的门突然「喀嚓」一声打开来。 「我回来了。姐,今天沙丁鱼比较便宜……嗯?你是谁?」 看到我皱起眉头的,是背着书包、提着超市袋子的小学男生。 「咦?啊,你是……」 我不禁喊出声。发丝柔顺的短鲍伯头、细长的眼睛、年纪小小五官却很端正的脸孔——他就是我之前在巴士上看到的超人气儿童。 阳菜问:「怎么了?你们两个认识?」 「之前在巴士上看过……」 「哦。」阳菜站在我们之间主导现场,以手势迅速介绍两人:「帆高,这个男生是我弟,名叫凪。凪,这个人叫帆高,是我的生意伙伴。」 「什么?」被称为凪的男生显得更加狐疑。 这时iPad传来铃声。我看了萤幕大吃一惊。 「——天啊,真的有人来委托!」 「什么?你已经上传了吗?」 「因为……哇,对方要求明天!」 「等、等一下,我们真的要做吗?」 这时,电视上刚好在播放气象预报。气象姐姐很爽朗地宣布: 『明天大部分地区仍旧会下雨。』 「明天是雨天耶!」阳菜发出悲鸣。 「不是雨天就没有意义了!」我也喊。 「怎么办?我开始紧张了。那是什么样的委托?应该只是小孩子在许愿吧?」 「呃……上面是说,要举办跳蚤市场,希望能够放晴。」 「那不是很正式的请求吗?」 凪不理会惊慌失措的我们,酷酷地把食材收进冰箱。阳菜用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对我说「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拼命鼓舞自己要想想办法。 「阳菜,别担心,我也来帮忙!」 「怎么帮?」 「不要紧,交给我吧!」 好,今天就来通宵吧——我下定决心。 插图ame 隔天早晨当然也下着雨。 「阳菜,请用这个!」 当阳菜出现在公寓的共用走廊,我便递出黄色雨伞。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吧!」 阳菜一打开伞,就跳出好几个晴天娃娃。这把晴女专用伞的八条伞骨各挂了两个,一共挂了十六个晴天娃娃。连我自己都觉得是力作。 「——抱歉,我不需要。」阳菜立刻阖起伞。 「什么?」 我大受打击。不过—— 「可、可是,还有一项秘密武器!」 我指着公寓的阶梯。 「叩、叩、叩」的脚步声接近。 出现的是身高一百四十公分、巨大晴天娃娃的布偶装。连我自己都觉得是力作。 「——抱歉,我不需要。」 「什么?」 「帆高,别开玩笑!」 凪用力拆下晴天娃娃布偶装的头部,满面通红地喊。 跳蚤市场的会场在御台场。 夹在富士电视台与希尔顿饭店之间、宛若戏剧背景般豪华的行人专用步道上,排列着跳蚤市场的棚子,零零星星的购物客人撑着伞往来其间。我们三人站在突出到东京湾的瞭望台上,拼命向天空祈祷。呼唤晴天当然是阳菜的工作,不过为了尽最大的力量支援,我不停转动着晴天娃娃伞,凪也(乖乖地)以巨大晴天娃娃的姿态,在阳菜周围绕着圈圈跑。自称晴女的女高中生、拿着挂了十六个晴天娃娃的黄伞转动的男高中生,还有穿着白色布偶装、像是在跳舞般跑来跑去的小学男生——我们看起来大概像在进行很可疑的仪式吧。 委托我们的跳蚤市场主办人的棚子里,传来了压低声音的对话:「是谁叫那种人来的?」 「我想说可以讨个吉利……」 「喂,你们几个!」年迈的大叔拉开嗓门喊。「大概弄一弄就可以了。」 「快要好了!」 我边回答,边感到越来越焦虑与担心。 「阳菜,要不要补充水分?」 「姐,要不要吃糖?」 阳菜不理会乱了方寸的我们,微微冒汗,双手交握专心祈祷。就在这时候—— 「不会吧?竟然放晴了!」 声音是从主办人的棚子里传来的。 我抬头仰望天空,不禁发出惊叹。 厚厚的云层分开,耀眼的太阳露脸。先前还有些寒冷、不像七月的天气,此刻气温却不断上升。灰色的海水变成鲜艳的蓝色,彩虹大桥绽放白色的光芒,行驶在桥上的每一辆车似乎都喜悦地反射着光。 「怎么样?」 阳菜跑向跳蚤市场主办人的棚子,气喘吁吁又得意地问。 「太惊人了!」 「你们好厉害,根本是真正的晴女嘛!」 走在行人专用步道的人也都收起伞,抬头仰望天空,好似在享受难得的晴天。看似负责人的年迈大叔大声说:「就算是碰巧,也太厉害了!」 「才不是碰巧!」巨大晴天娃娃抗议,被我笑着制止。 「来,两万日圆就可以了吗?」大叔边说边递给阳菜钞票。 「咦?太多了啦!」 「你很可爱,所以多给一点小费!」 「组长,你这样的发言算是性骚扰喔!不过这个女生的确很可爱。」 「晴天跟雨天的营收完全不一样,两万日圆算便宜了。」 「一开始原本想说怎么找来这么奇怪的一群人,没想到他们这么厉害。」 「晴天娃娃好可爱,是自己做的吗?」 大家纷纷称赞我们、称赞阳菜。虽然不知道他们相不相信晴女,不过大家看起来都很开心。 我们穿过热络的跳蚤市场,来到百合海鸥号的车站前,停下脚步互相看着彼此的脸。今天早上来到这里时的紧张心情,似乎已是很遥远的往事。此刻的我们无法隐藏发自内心的喜悦。 「太棒了!」 三人忍不住跳起来击掌,摇晃着全身大笑。好奇地回头看我们的路人脸上,似乎也因为久违的晴天而绽放笑容。 「姐,你太厉害了!」 「嗯,我好像可以办到!」 「好,靠天气来赚钱吧!」 「没错!」 三人高举拳头。 我们的「晴天生意」就这样开始了。 第一卷 第五章 天气与人,还有幸福 委托人A 任职于东京都内IT企业 新郎T夫(三十一岁) 我一开始听说的时候也觉得很愚蠢。 不过女人好像都满喜欢这类东西吧?像是占卜、开运商品、风水、能量景点之类的。她在选择新家的时候也想请人看风水,会在卧室摆带来幸福的盆栽也会买熊手插图zhu,看到神社也会一一参拜。只是这点程度的话,我不太在意,反而觉得有些安心。 注:「熊手」 是日文的耙子,取其「汇集」的用途做为庇佑生意兴隆的吉祥物,在竹制耙子上做各种装饰,于祭典的市集贩售。 所以我想说,如果这样能让她安心也不错,而且价格满合理的,于是就申请了。我满喜欢参加网路上的群众募资活动,或是给街头艺人一点钱。就像是买个体验,即使不成功也没关系。 而且说真的,我还是想看到将来的妻子在晴空下披白纱的模样。 委托人B 都立S高中一年级 天文社社员A香(十五岁) 今年夏天不是一直在下雨吗? 电视上也说这是异常气象,提到地球暖化、气候变迁、气温极端化、异常终于变成平常之类的。爸妈也老是碎碎念,说春天和秋天不见了,以前的四季变化更丰富。嗯,我相信这的确是很严重的事情。 可是还有更重大的问题吧? 那就是恋爱!我跟学长的恋爱发展! 我之所以会进入天文社,当然是因为有学长在。这次的英仙座流星雨观测合宿,就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下雨,合宿就要喊停! 前一阵子的七夕也因为下雨,织女和牛郎没办法相会,太可怜了。为了向星星许愿,我希望那天晚上一定要放晴! 委托人C 打工族 角色扮演玩家K美(二十七岁) 我打工的那家居酒屋根本是黑心企业。就是那种美其名为「工作意义」,实际上只是在剥削劳工,把职场上的幸福跟自我实现混为一谈,既不合理又不公平。 另一个打工地点的奥客也让我很受不了。有些只想找人聊天的寂寞人士,或是想找人抱怨说教、自以为了不起的家伙,都喜欢打电话到顾客服务中心。 不过我之所以要兼那么多差,是因为很喜欢角色扮演。 我一直和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一起活动,从mixi插图zhu时代就认识了。我们利用打工得到足够的金钱和时间,剩下的全都献给兴趣,自己买材料来手工缝制衣服,今年夏天的目标是参加Comic Market。 注:mixi 二○○四年开始营运的日本社群网站,曾经盛极一时,后来因为脸书、推特等进入市场而衰退。 所以,我当然希望那一天是晴天。 虽然雨天也可以举办角色扮演活动,可是实际上天气会影响心情吧。不只是心情,连身体状况都会因为天气改变,头痛或肌肤状态也跟天气息息相关。 夏季Comic Market还是希望可以在晴天的会场举办,面带笑容和大家拍照吧? 委托人D 经营个人商店 赛马迷K太郎(五十二岁) 我当然只是当作兴趣而已,不过我的回收率是百分之九十七。一般平均是百分之七十五左右,所以我已经算是很擅长了。反正我会在不惹老婆生气的范围去玩赛马。 赛马是复杂的推理游戏,跟乐透不一样,不是靠运气,而是要考虑马的血统、马和骑士的搭配程度、比赛的平衡、如何解读过去的资料、决定要以什么为主轴来买马券。这种游戏真的很难,不过的确存在着胜利方法。只要增加预测的精准度,就能获得一定的胜率。这是数字和实际状态密切相关的世界。 问题是,我喜欢的马很不擅长在雨天比赛。 委托人E 港区区立幼稚园孩童N菜(四岁) 运动会那天,我想在外面赛跑。 插图ane 评价A 当天来的是三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是十岁左右的小学生。 我很惊讶,差点问他们知不知道劳动基准法。不过三人当中的女生好像是大学生,应对很得体,高中生的少年和小学生也都很有礼貌,三个孩子都给人很好的印象。 ——嗯,真的放晴了。太厉害了。婚礼是办在表参道的屋顶上,可以看到Hills附近照常在下雨。没错,只有我们所在的周围放晴。和全部放晴的景色比起来更美,只有雨水帷幕的内侧闪耀着阳光。雨大概停了一小时左右,真的是一段很美好的经验。 怎么说呢?在晴空底下,同样的笑脸会有不同的光辉。我看到穿新娘礼服的她,想到自己今后要和这么美的人共度人生,就觉得很感动。 她开价三千四百日圆未免太便宜,我实际上付了五千日圆。我们太高兴了,还跟扮演晴天娃娃的孩子拍了三个人的纪念照。 评价B 合宿那天晚上,我们在学校的屋顶观赏流星雨的时候,学长说: 「如果这世界看不到星星,如果人类不知道有其他星球存在,牛顿物理学或相对论、量子力学大概都不会被发现。人类想必会一直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永远傲慢而无知。然后——」 「然后……?」 我看着学长的眼睛。他就像漫画的男主角,眼镜后方的眼眸闪烁着光芒。 「然后也不会发觉到,自己是这么孤独的存在。」 哇!太帅了——我差点这样大叫。学长实在是太感性了! 晴女只要三千四百日圆,太便宜了。超级推荐! 评价C 太阳照下来,东京国际展示场那座很像变形机器人的三角屋顶发着光。天气难得那么热。我在网路上搜寻了不会流汗的方法,虽然一点用都没有,不过我还是很开心。我和朋友两人扮演第一代光之美少女——就是白色和黑色的造型。大家的相机镜头都闪闪发光,让我觉得自己好像站在特别的舞台上。 我实际感受到,太阳光真的是能源。身体好像在进行光合作用,体内涌起力量和活力。我觉得只支付定价真的不够,所以把一大早就去排队买到的稀有本子也送给他们。真希望哪天可以跟那位晴女一起玩角色扮演。她的身材很瘦,大大的眼睛感觉有点好强,皮肤雪白,不管穿什么一定都很合适。 评价D 因为从早上就在下雨,所以那家伙当然被列为冷门马。不过多亏晴女来了,在赛马即将开始之前,赛马场的天空出现太阳——于是那家伙就赢了!而且是第一名!我不知道有多少年没这么兴奋。我赢了人生第一张十万日圆马券。马券只要在六十天以内都能换钱,所以那张马券我还没拿去换钱,供奉在神坛上。 这次的事情让我思考了一些关于机率和统计的问题。 你知道吗?人类的感情会影响到乱数产生器。 乱数产生器是依据量子论随机输出0和1的机器,不论什么时候,机率都是二分之一。不过当遇到大灾难或盛大的活动、有很多人的情感大幅波动的瞬间,机率就会彻底变化。实际上,这样的现象已经在全世界被观测到好几次。 于是我就想到,人类的愿望或祈祷会不会真的具有改变现实世界的力量。我们的脑袋不是只关在头盖骨里面,而是以某种形式和世界连结。就像手机和云端,虽然看不见但是联系在一起。比方说那家伙跑第一的时候,那么强烈的兴奋不可能只收放在我的脑中。 所以说,我猜那个女生的能力,大概类似接收每个人的想法,再将其传递给世界吧。 如果只给她三千四百日圆的谢礼,一定会遭到报应。虽然说给小孩太多钱不太好,不过我还是付了更丰厚的报酬。啊?这个嘛,金额就不太方便透露了。 评价E 可以在外面赛跑,我很开心。 晴女姐姐说,不用给她钱,可是我还是付了五十日圆。 插图ame 早上七点,我醒来了。 我收拾了前晚须贺先生他们喝完后乱放的空罐和下酒菜,然后稍微打扫一下洗手间。用烤盘烤特价鲑鱼切片的同时,我迅速切了洋葱,用预先做好的汤头炖煮,又把自家栽培的青葱加入锅子里,放入豆腐和味噌,在煮沸之前切了秋葵,跟纳豆一起搅拌。 今天跟昨天同样下着连绵不断的雨,仿佛地球停止运行,季节也完全停止变化。我望着这样的窗外景色独自吃早餐,接着花了一整个上午整理收据和请款书,并剪下公司参与制作的杂志报导归档。 过了中午,我把须贺先生和夏美的早餐摆在桌上。他们差不多要起床了。我留下「味噌汤在锅子里」的字条,朝须贺先生的房间说声「我走了」离开办公室。 我和凪两人一起在国立竞技场站下了电车。 车站内外都挤满人,有不少人穿着浴衣。东京体育馆旁边的路上,大家都撑着伞缓缓走向神宫外苑。 「我是第一次到现场看!超期待的!」 「不过看样子,应该会因为下雨延期吧?」 「听说中午过后才会决定。」 「已经过中午了。」 「人家特地换了衣服出门,好可惜。」 「不对,现在放弃还太早!」 路人七嘴八舌地讨论,处处可见拿着红色诱导灯的警察,也能听见负责广播的警察管理交通的声音。警车电子布告栏上流动着「防恐实施中」的文字。 不久就看到巨大的白色圆顶建筑,我不禁高喊:「哇!奥林匹克会场!」凪嘲笑我:「帆高,你真是典型的乡巴佬进城。好了,女朋友在等我。你转告姐姐,请她加油吧。」 我和凪道别,前往六本木Hills。 「我们在网路上得知,有很厉害的百分之百晴女,口碑评价似乎也很不错。」 脖子上挂着员工证和入馆许可证、西装笔挺的男人以愉快的口吻说道。 「可是这么大的活动,竟然要依赖晴女……」 我想到刚刚看到的会场情况,因为规模太大心生不安。我们此刻搭乘的电梯是木质内装,加上磨亮的金属天花板和地板,感觉像设置在宫殿的电梯般金碧辉煌。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楼层显示流畅地移动。西装打扮的委托人即使面对像我这样的小孩子,也依旧保持有礼的语气。 「不是这样的。我们并没有把活动的成功与否全赌在晴女身上。你们完全不需要感到压力。」 男人温和地微笑着说。 「对我们来说,下雨是每年要担心的事,实际上也常常因为下雨被迫延期。这点是不能勉强的。只是今年的情况有点夸张。」 男人苦笑着摇头,似乎感到无可奈何。 「即使要延期,但天气预报直到月底之前都是雨天。这种情况下,不论是巫术或求神都可以,总会想要试试吧?」 他用带着兴奋期待的表情这么说。果然大家都一样——我听完他的话,再次确认这样的想法。 今年的东京持续下雨,有许多人为了各自的理由追求晴天,所以我们的「晴天生意」超乎想象地受到好评,百分之百的晴女在网路上几乎已经成为传说。阳菜能够呼唤的是有限范围内的短暂晴天,不过似乎反而因此增加她的神秘性。大家意外地很能接受晴女的存在,就像有点特别的护身符,或是很有效的晴天娃娃。这点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电梯内响起柔和的「当~」一声,告知已到达目标楼层。我感觉到电梯仿佛失重般减速,突然紧张起来,看着站在我前方的浴衣背影。鲜艳的向日葵花纹浴衣包裹着瘦削的身体,扎高的头发突显出白皙纤细的脖子。阳菜似乎发觉到我的视线,突然回过头,像是要让我安心般笑了笑。 风雨交加的六本木Hills顶楼的Sky Deck观景台,让我联想到船的甲板。 楼顶以宽敞的直升机场为中心,设置着好几根类似杆子的天线,其中几根的尖端缓缓闪烁着圣火般的红光。下方的地面笼罩在薄雾当中,从雾中突出的大厦群简直像是伸出海面的古代柱子。夜晚还没有来临,街上却已经处处亮起灯光。 阳菜在这片巨大的顶楼上,直接朝西边——也就是夕阳应该在的位置走过去。我们留在顶楼出口,注视她宛若无敌运动员的前进步伐。不久,阳菜到达西边的尽头,像平常一样双手交握闭上眼睛。她就是像这样把我们、把大家的心愿传送上天空。 插图ame 我深深吸入一口气,让肺部充满新鲜的空气,然后缓缓交握双手,闭上眼睛。风雨吹打在我的肌肤上,晃动我的头发。肌肤明确地告诉我,世界和我是隔开的。 我在脑中慢慢地数数,一、二、三、四。这时思考的部位——脑部的位置变得格外明显。我把这些数字分散到全身,想象着数字混入鲜红色的血液,从脑部流到身体的样子。思考和情感混杂在一起。我变得能够用脚尖思考,能够用脑部感觉。 逐渐地,全身上下洋溢着奇特的一体感。我和世界之间的界线溶解了。自己是风、是水,雨是思考、是心灵。我是祈祷、是回声、是环绕自己的空气。奇妙的幸福与哀戚扩散到全身。 接着缓缓地,我开始听到声音,就像是成为语言之前的空气震动。那大概是人类的愿望——具有热度,具有节奏,带有意义。它拥有改变世界样貌的力量。 插图ame 阳菜前方的天空绽放橘色的光芒,她的头发和浴衣镶上金色的边框。 云层拨开,夕阳露出脸。 「哦哦!」穿西装的一群大人发出惊叹,我也瞪大眼睛。不论看几次,都会产生目睹神圣画面的心情。这种心情好似出其不意地和神明对上眼,全身微微颤抖。夕阳将我们都染成红色。全东京的大厦仿佛燃尽前的蜡烛回光返照,绽放强烈的光芒,接着夕阳缓缓地下沉到远方的棱线。 天空不知何时盘旋着几台新闻媒体的直升机。外苑的广播乘着风传来。 『神宫外苑烟火大会依照预定计划,晚上七点开始举办——』 接着,盛大的烟火冲上天空。 烟火照亮多云的天空,比绽放在晴朗的天空中更加光彩夺目。烟火闪烁,扬起彩色的烟雾,几千片窗玻璃闪闪发光。群众的欢呼声乘着风传来。 我们获得特别优待,直接坐在六本木Hills的顶楼欣赏烟火。雨水洗涤过的空气有些凉爽、令人怀念,让我忽然产生强烈既视感,觉得很久以前好像也曾在这里闻到火药的气味。或是在很久以后的未来,我会在阳菜旁边,再度闻到相同的气味。我发现自己正在祈祷,以强烈到自己都感到惶恐的程度,希望后者能够成真。 「——我很喜欢。」 「咦?」 我不禁转头看旁边。阳菜的眼睛看的不是我,而是直视着烟火。 「我很喜欢晴女这份工作,好像终于了解到自己要扮演的角色——」 阳菜转头盯着我的眼睛。 「才怪的才怪的才怪的才怪。」 「啊?」 听到她突然连珠炮般地说话,我不禁扳起指头数。 「才怪的才怪的才怪的才怪……咦?到底是怎样?」 阳菜发出打从心底觉得好笑的清脆笑声。 「你太认真了。」 我又被她嘲笑了。 「所以谢谢你,帆高。」 轰!头顶上传来声响,阳菜再度仰望天空。格外巨大的光之花朵边闪烁边散落。 「……好漂亮。」 她说话时侧脸对着我,我的视线无法从她的脸上移开。 我心想,天气真的很神奇。单只是天空的状态,就能如此撼动人心。 而我的心也为了阳菜悸动。 第一卷 第六章 天空的彼岸 『哦,那份企画案啊?的确有收到。』 编辑以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这么说。我在电话中听到有人喊:『坂本先生,请过来一下。』 「啊,很抱歉,可以稍等一下吗?」 坂本放下听筒,发出刺耳的「鏮」一声。 我单耳听着编辑部忙碌的吵杂声,心想这下子又不行了。我考虑干脆挂掉电话,但毕竟还是不能这么做。寂静的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听到的是雨声与低调播放的串流广播声音。 『昨天晚上举办神宫外苑烟火大会,都心一带奇迹似地遇上晴天。不过今天却像是反作用一般,再度出现豪雨。都心现在的气温是二十一度,大幅低于往年,凉爽的气温不像是八月的天气。创下纪录的连续降雨日数和冷夏,导致农作物价格高涨。莴苣一公斤的价格接近去年的三倍——』 我按下停止键切断广播,这时坂本终于回到电话旁。 『须贺先生,让你久等了。呃,是关于先前收到的企画吧?嗯~很抱歉,依开会的结果,我们没办法挪出版面……』 我用红色原子笔在企画案标题上打叉。「追踪传说中的晴女!异常气象是盖亚的意志」没被采用,另外还有「沉睡于歌舞伎町的弁天与龙神之黄金传说」、「寻找通往里世界的电梯」、「东京铁塔是通往灵界的电波塔」等等也都打叉。我对几家杂志社提出企画案,本周通过的只有「四十多岁的记者卖命采访!强精药完整报导」。 「这样啊……不会,好的,下次我一定会努力,请多多指教。」 我按捺情绪轻轻挂上听筒后,自然而然地啐了一声,粗暴地打开抽屉,在里面翻找到一盒香烟。我取出一根烟叼在嘴里,这时听到铃铛的声音。 ——喵~ 小雨跳到桌上。这是帆高擅自捡回来、饲养在办公室的小猫。它脖子上挂着小小的铃铛,抽动鼻子闻了香烟前端的气味,再度发出「喵~」的叫声,用玻璃珠般的眼睛凝视着我。 「……干嘛?」 我觉得自己好像受到责难,叹了一口气,把还没点燃的香烟折成两半,丢到垃圾桶里。事实上,我正在挑战不知第几次的戒烟。我想起戒烟理由,一鼓作气地再次拿起听筒,下定决心拨打间宫太太的电话。铃声响了几次后,听到一板一眼的声音: 『喂,这里是间宫家。』 光是听到声音,我就觉得好像被那位高雅的老妇人责骂。我努力伸直驼起的背,打起精神一口气说: 「间宫太太,我是圭介。很抱歉好像在催促您,不过上次拜托的面谈——」 『又是这件事?』间宫太太喜怒不形于色地说。『我不是拒绝过了吗?她不能在雨天外出。』 「间宫太太,我也有见她的权利——」 『这种天气让她外出,要是气喘变严重了怎么办?下个周末反正也会下雨吧?』 我忍住差点冒出来的叹息。这个人总是这样。 「那么,如果是晴天呢?」 『啊?』 「周末如果是晴天,可以让我们见面吗?」 我看着雨水,说出想了很久的提议。我也觉得自己说了很蠢的话。 『……这场雨下这么久,大概有好一阵子都不会放晴。』 「所以我说的是万一放晴的状况。我会开车到大厦楼下去接她。」 『……到时候再说吧。』 间宫太太说完就挂断电话。 「小圭,你太慢了!这是很重要的采访耶!」 我坐进本田的轻型车,等得不耐烦的夏美便这么说。我们正要去采访夏美约好的对象。这家伙的工作是我的助理,不过她的个性原本就喜欢与人交际,比我更热心进行采访工作。我连回都懒得回,默默坐在副驾驶座,大剌剌地把脚放在仪表板上。 「哎唷,脸真臭。工作的企画案被拒绝了吗?」 她猜中了。我没有回答,只是摆着臭脸问: 「帆高呢?」 雨刷忙碌地擦拭着前窗玻璃上的雨水。 「因为有别的兼差工作,没办法来?」 我打开手机的位置分享应用程式,浅蓝色的GPS图案显示着现在位置。我们正沿着新目白路往西前进,帆高的现在位置则在隅田川以东的曳舟附近。那里是下町插图zhu。他在那种地方打工? 注:「下町」 原指地势低洼、靠近河岸或海边的地区。江户城于今日东京筑城时,出于军事等考量建于台地上,因此武士住所多半集中在台地,外围的低洼区则是庶民的商铺及住所。所以下町即是传统庶民区。靠近东京湾的上野、浅草等均属于下町。 「那家伙最近常常跷班。」 「有什么关系?反正本公司最近也满闲的。」 握着方向盘的夏美毫不在乎地说出伤人的话。没错,K&A企画公司的工作最近的确减少了,而且夏美到现在总算开始求职活动,今天也穿着正式的衬衫和窄裙。她的外表很抢眼,又有让现场气氛活泼起来的能力,如果认真去求职,一定很快就能得到成果。即使如此,她任性地来又任性地走,实在让人火大。 「竟然擅自捡猫回来养,明明是借宿还那么厚脸皮。」 我把对夏美复杂的不满情绪宣泄在帆高的行为上。但事实上,我自己也老是叮咛夏美「快点去找家正当的公司上班」。夏美本人以从容的表情回应: 「跟你一样吧?」 「啊?」 「你没办法丢下他不管吧?因为跟自己很像。」 「……什么意思?」 夏美握着方向盘,仍旧看着前方回答: 「所以说,帆高大概是把小雨这只野猫的境遇跟自己重叠在一起,就跟小圭捡回帆高的理由相同。」 我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压下想说的话,臭着脸看向窗外。湿答答的灰色街道往后方流动。 「对了,你到底付给帆高多少月薪?」 她突然询问,我便无言地竖起三根手指。夏美惊讶地喊: 「什么?才三万?太便宜了!」 咦? 「不是……」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支支吾吾地说:「三千……」 「什么!」夏美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凶狠。「你是认真的吗?月薪三千?太便宜了!根本是超级黑心企业!你会被告到劳动局喔!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就会去告发。不对,连我都想去密告了!」 车子的速度加快,夏美不断追过前方车辆。我冒着冷汗辩解: 「可是我有给他饭钱,住宿又免费,手机费也是公司出的,还让他把猫带回来养……应该没关系吧?」 「天啊!」 夏美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瞪着我。 「怪不得他要找其他地方打工……」 插图ame 在屋檐低矮的日式平房集中的区域后方,出现巨大到惊人的晴空塔。在那后方,云层变得稀薄,露出太阳。 「哎呀,没想到真的放晴了。」 委托人立花富美女士仰望屋檐外的天空,钦佩地说。 「你们好厉害,停掉这个工作太可惜了。」 富美婆婆的年纪跟我的祖母差不多,是一位典型的下町老太太,说话充满活力。我和富美婆婆并肩坐在缘廊。阳菜在小小的庭院中祈祷天晴,凪则替她撑起晴天娃娃伞。我望着两人的背影回答: 「上次烟火大会被电视拍到之后,就接到大量的工作委托。」 电视新闻在报导烟火大会时,以「网路上流传的晴女!」为标题,映出了阳菜的身影。虽然只是穿着浴衣的少女在大厦顶楼祈祷的短暂空拍影像,但是效果非同小可。晴女网站涌入大量委托案件,伺服器被迫暂时关闭。关闭前寄来的大量委托几乎都是冷嘲热讽的内容。 「我们没办法应付那么多工作。今天的这件委托和下周末的委托是之前就预约的,结束这两件工作之后,我们打算休息一阵子。她好像也有点累了……」 没错。阳菜虽然依旧充满活力,但是最近我注意到,她的表情好像出现了些微的阴影。 「咦?有客人吗?」 我听到声音,回头一看有个男人从放置佛坛的房间走过来。 「泷,你来啦?」 富美婆婆的表情变得柔和。被称作泷的这名青年发色偏浅,看起来很温柔。我猜他大概是富美婆婆的孙子。 「今天要举办盂兰盆节的迎魂仪式吧?我想说要来帮忙。不过你的客人还真年轻。你们是我祖母的朋友吗?」 他以稳重的声音询问我们,三人便异口同声地说「你好」。 「老公的『初盆』,至少希望能够放晴啊。」 「哦?啊,雨真的停了,祖父以前就是个晴男嘛。」 泷笑着穿上凉鞋,进入院子。我和富美婆婆从缘廊看着他点燃火柴烧起苎壳插图zhu的背影。 注:苎壳 剥掉皮的麻茎,用途为焚烧迎魂火及送魂火。 「如果下雨的话,他大概也不方便回来吧。」 「回来?」 从院子回到屋内、不知何时开始替富美婆婆捶背的凪问。这个男生每次都很自然地就和委托人打成一片。 富美婆婆舒适地眯起眼睛说:「盂兰盆节是死人从天上回来的日子。」 「初盆是指死后最初的盂兰盆节吧?」站在青年旁边的阳菜询问。 「对呀。」 「那我妈妈也是初盆……」 果然——我现在才知道。苎壳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燃烧,白色的烟袅袅上升。富美婆婆问阳菜: 「你妈妈也是在去年过世的吗?」 「是的。」阳菜和凪点头。 富美婆婆温柔地说: 「那你们也一起去跨过迎魂火吧。妈妈一定会守护你们。」 「好的!」 迎魂火冉冉升起,好似被吸入云层缝隙空出的一块蓝天。 「我老公会乘着那道烟,从对岸回来。」 「对岸?」 「就是彼岸。天空从以前就属于不同的世界。」 阳菜举起手一直凝视着天空。我忽然想到晴女眼中的天空不知是什么模样。 插图ame 乘着风的龙悠然飞翔在天上。 巨大鲸鱼从云层探出头,周围飞舞着无数细小的天空之鱼,好似乘着潮流。 「据说这是天气巫女看到的景象。」 这间神社的神主以无比沙哑的声音说话。夏美拿着正在录影的手机,发出感叹的声音。 「这幅画真的好神奇。鱼飞在天上!还有龙!那是富士山吧?那上面也有龙。天空中到处都是生物。」 「真是壮观。」 我也这么说。这间神社的天顶画的确和常见的云龙图很不一样。虽然是画着龙的天顶画,但主题看起来不是龙。圆的周围画了一圈山脉,连同汹涌的云朵及鱼群,看起来好像共同描绘出一个世界观。笔触比水墨画更细致,接近大和绘。这间神社据说是在日本也很罕见、祭祀气象的神社。对于能找到这种采访对象的夏美,我感到有些钦佩。 「没错吧?」神主也显得很高兴。在神主旁站着一个穿运动服的小鬼,看起来像是刚从社团活动回来,对我们漠不关心地玩着手机游戏,大概是负责看护爷爷的孙子吧。 「天气巫女是不是像祈祷师那样的人?」 我问神主问题,但是没有得到回答。接着他用怒吼般的大嗓门问: 「啊啊?你说什么?」 神主的外表与沙哑的声音相符,显得很苍老,不过看样子他连耳朵都不太好。我忽然想到,不知道他几岁了。 「是不是像祈祷师那样的人?」 夏美大声替我转达。神主停了半拍后,连连点头说: 「嗯。巫女的工作就是要治疗天气。」 「好可疑……」我不禁喃喃自语。虽然是很适合神秘学杂志的报导,但「追踪传说中的晴女!异常气候是盖亚的意志」这个企画已经被拒绝了。我还没有告诉夏美这件事。夏美兴致盎然地询问神主: 「要治疗的,就是像今年这种异常气候吗?」 「……啊啊?这哪里算是异常气候!」 神主不理会被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吓到的我们,自顾自地激动说道: 「现在的人动不动就提到观测史上第一次,擅自惊慌失措,实在太窝囊了。观测史上第一次?从什么时候开始观测的?顶多也才一百年而已。你们知道这幅画是什么时候画的吗?是八百年前!」 「八百年前?」 夏美高声喊,我也不禁目瞪口呆。如果是真的,那就是镰仓时代。以云龙图来说,该不会是日本最古老的吧?神主此时不断咳嗽,孙子抚着他的背说:「阿公,你不要太兴奋了。」 神主好不容易停止咳嗽之后,继续说: 「所谓的天气,其实就是上天的脾气。上天的脾气不会管人类方不方便,不能用正常、异常来衡量。我们人类只是寄宿在潮湿而蠕动的天地之间,紧紧依附着避免被甩落。以前的人都很了解这一点。」 我听着神主宛若来自地底的声音,想起以前在某个地方看过的行基式日本图插图zhu。据说那是在这座岛国经过实地测量之前,由一位僧侣绘制的古代日本地图。看起来像融化的石头、不说没人会知道是本州的岛屿周边,有一条看起来像龙蛇的巨大身体环绕。我们乘坐在龙的身上——这样的想象奇妙地容易理解。神主的话语洪亮地回荡在被雨声包围的本殿中。 注:行基式日本图 日本古代地图,相传为奈良时代的僧侣行基所绘制。 「即使如此,上天与人类之间有一条细细的线连结。那就是天气巫女。天气巫女是很特别的人物,能够将人类迫切的愿望传递给上天。古时候在每一座村庄、每一国,都有这样的人物。」 听到这段话,夏美兴奋地看着我。 「小圭,这就是晴女吧?」 以奇谈来说的确是不错。煞有其事的传统,搭配现在流行的议题,这样的报导很受编辑和读者喜爱。我正想着这样的念头,就听到陪同的小鬼开口问: 「请问一下,你们怎么会来采访我祖父?他年纪已经很大了,讲的话不可靠吧?」 「没这回事。这是很宝贵的资讯,帮了很大的忙!」夏美说话的同时,神主的拳头也打在小鬼头上。没想到他火气还满大的。我感到有些安心。 「不过啊,任何事物都必须付出代价。」 神主的语调突然显得哀愁,让大家再度注视他的脸。 「天气巫女有着悲伤的命运——」 插图ame 「一、二、三!」 凪和阳菜跳过小小的迎魂火。 凪说「接下来轮到婆婆」,富美婆婆苦笑着回答「我不用了」,阳菜却拉起她的手说:「一起跳吧。」 「谢谢你们陪我祖母。」 泷把盛满西瓜的盘子放在缘廊的地板上,在我旁边坐下。 「没有,我们今天其实是来打工的……」 我有些惶恐地这么说。庭院传来笑声。我望过去,看到三个人最后还是一起跳过迎魂火。 「好像很有趣。」泷眯起眼睛说完,又问我:「你们几岁了?」 「呃,凪是十岁,我是十六岁。她是——啊!」 我忽然想起阳菜以前说过的话。 「她应该快要十八岁了。」 阳菜房间的月历上,凪的笔迹在八月二十二日写了生日。 「生日!那就得送礼物才行。」 泷愉快地这么说,让我不禁紧张起来。送生日礼物给女生?这样的行为好像大幅超越我的能力范围,不过我确实很希望让阳菜高兴。该怎么做才好?我不禁陷入沉思。 「我切了西瓜,大家来吃吧!」 泷朝着庭院呼唤,院子里的凪和其他人便高兴地喊:「太棒了!」远处传来微弱的雷声。不知何时,天空再度乌云密布,滴滴答答地下起雨。阳菜他们笑着跑回缘廊。 插图ame 那天采访后的回程路上—— 我至今都还记得,在开车的途中,我一直对神主难以捉摸的谈话感到心神不宁。当时我以为只是很老套的传说故事之类的。不,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相信什么天气巫女或晴女。后来发生的几个事件,应该都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才对。 当时让我感到心神不宁的,或许是更实际的理由,譬如拖欠的办公室租金、不断减少的工作、与间宫太太之间迟迟无法改善的关系。 另外还有让离家出走的未成年人在办公室待了一个月以上。而那个少年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做了惊天动地的事。 然而奇妙的是,不论怎么想,我还是抱持同样的想法——即使能够对过去的自己提供建议,即使能够一再重新选择人生,在我和帆高相遇的瞬间,我一定还是会一再重复同样的选择吧。我至今仍旧抱持奇妙的信心这么认为。 第一卷 第七章 发现 我是十六岁的高中男生。请问适合送给十八岁女性的生日礼物是什么? 我按下「送出」键等了一阵子,很快就得到几个回应。不愧是「Yahoo!奇摩知识+」,仍旧正常发挥。 【回答一】推倒就行了。 【回答二】现金五位数以上。 【回答三】房子。 【回答四】凭你求助社群网站这一点就没望了。 嗯…… 没有最佳解答。勉强来说,应该是四吧。我其实也隐约察觉到,在网路上找不到人生的答案。我正苦恼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听到女生兴奋的尖叫声便从手机抬起头来。 凪射门得分了。 这里是高架桥下的五人制足球场。凪正在参加练习比赛。队友跑向他,口中纷纷喊:「凪,射得好!」「不愧是凪!」凪边跑边和每一个人击掌,真是个阳光男孩。我最近几乎开始尊敬起这个和所有人都合得来、年仅十岁的活泼男生。我想要征询凪的意见,因此特地到这里。 「——当然是戒指,不用怀疑。」 凪以充满自信的口吻这么说。 「真的吗?一下子就送戒指?会不会太沉重了?」 我惊讶地反问。我们并肩坐在比赛结束的赛场观众席。 「你是要送给姐姐当生日礼物吧?」 「嗯。我也询问过别的女性,可是……」 我想起夏美的回答—— 「收到什么礼物会很高兴?嗯~拥抱跟亲吻、现金、正常的男朋友,啊,还有工作!」 「完全派不上用场……」我叹了一口气。她的回答跟「Yahoo!奇摩知识+」半斤八两。「原来可以送戒指啊……嗯……」 我在烦恼的时候,几个小学女生边挥手边喊「凪,拜拜〜」然后走出赛场,凪也爽朗地对她们挥手。 「——帆高,你喜欢我姐吧?」 「咦?」我一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迟了片刻才紧张地喊:「咦咦咦咦咦?」我好像突然被泼洒热水般,连耳朵边缘都变烫了。 「不不不,也不是喜欢之类的……等等,也许真的是那样?不会吧……从什么时候?该不会是从一开始?咦咦咦咦?」 我兀自感到混乱,凪以受不了的口吻说: 「喂,不明确表态的男人是最糟糕的。」 「咦?真、真的吗?」 「交往之前,一切都要清楚说明白,交往之后就要保持暧昧。这是基本常识吧?」 我受到天启般的冲击。这是什么价值观?这是什么战略态度?我难得再度由衷感觉到东京好厉害。 「我、我可以称呼你为『凪前辈』吗?」 前辈以从容的笑容回应,然后忽然遥望远方说: 「——自从妈妈过世之后,姐姐一直在打工。她一定是为了我那么辛苦。因为我还只是个小鬼。」 我无言以对。看到前辈带着微笑说这种话,我有种背脊被拉直的感觉。前辈已经成熟到能够称呼自己是小鬼。 「所以说,我希望姐姐也能享受青春。」 前辈用开玩笑的口吻这么说,并伸出拳头。我顺着他的引导,也伸出拳头轻轻碰了一下。这时前辈又笑了笑说: 「只是不知道帆高适不适合。」 「谢谢惠顾!」 女店员笑容可掬地递出纸袋。我接过纸袋,却仍旧留在原地无法离去。 「请问……」店员看到我默默无言,担心地探头看我的脸。 「请问!」我鼓起勇气开口。 「是的。」 「请问……你觉得对方收到这种东西会高兴吗?」 我低头看着手上的纸袋问道。留着黑长发、表情温柔的店员有些惊讶,但接着露出笑容。那个笑容非常美,我仿佛戴上了防噪耳机,周围的杂音瞬间归零。 「——你在这里犹豫了三个小时,不是吗?」 店员的口吻变得像朋友一般亲切。 「如果是我,一定会很高兴。别担心,对方也会很高兴的。」 听到这句话,我感到胸口热热的。我一直犹豫着在四千日圆的预算范围内该买哪一款戒指,迟迟无法做出决定,而这个人就陪着我一起烦恼了三个多小时。她最后温柔地微笑,对我说:「请加油。」我看着她名牌上「宫水」的文字,深深鞠躬致谢。 走出新宿LUMINE百货时,外头已经完全天黑了。撑伞的行人像平常一样,忙碌地在街上来来往往。不知不觉已经看惯的高楼大厦灯光在雨中模糊地闪烁。我像是拉近远方的景象般,试着回忆起两个月前在同一地点绝望徘徊的那天晚上。当时的我还没办法像现在这样深深吸气。在举目无亲的这座城市,我觉得好像只有自己在说不同的语言,内心不安到极点。第一个为我带来改变的,就是在麦当劳遇到的阳菜。 我抬起头,看到街头电视墙播放着一周天气预报。画面上出现「连续降雨日数达到观测史上最长纪录」的文字。不过我知道,明天阳菜去的地方,只有那段时间又会放晴。明天工作的委托人,是为了女儿希望周末的公园能够放晴的父亲。那将是我们最后的晴女生意。然后再过一天,就是阳菜的生日。我在心中拟定计划,和凪三个人一起吃完蛋糕之后,就要送她戒指。 希望至少能够让阳菜多一次笑容——我在内心喃喃自语,隔着雨伞仰望下雨的天空。 插图ame 我忽然想到,好像很久没听到蝉叫声了。先前还被雨打湿的东京铁塔,此刻在阳光照射下,宛若换上新衣一般,自豪地绽放光芒。 这里是邻近东京铁塔的公园。在散发绿色植物气息的草坪周围,环绕着很大的寺院与崭新的高楼大厦。从刚刚开始,就听见小女孩用全公园都听得到的声音哈哈大笑。 「爸爸,刚刚那个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好是好,不过萌花,你不会觉得难受吗?」 「今天一点都没问题。因为天气很好啊!」 「好,来吧!」 须贺先生抓起女孩的双手原地转圈,他的女儿萌花发出从肚子迸发的笑声。 「接下来换凪!让凪来玩!」 「好啊,来吧!」 「哇~」 「糟糕,这个很伤腰部。」须贺先生捶着腰,走回我和阳菜坐着的长椅,插入我们之间重重地坐下来。 「……为什么是你——」我瞪着须贺先生问。「难道说,你早就知道我在做这份兼差吗?你明明知道却没有说出来?更重要的是,你竟然有女儿?」 须贺先生看着我,无言地露出得意的表情,接着他硬是跟阳菜握手。 「我实在是太惊讶了!天气预报明明是百分之百的雨天!」 阳菜以微笑回应,让我感到莫名焦躁。 「我女儿有气喘的毛病,现在跟她外婆住在一起。如果是雨天,我就很难见到她。」 萌花在草坪上和前辈追逐玩耍。须贺先生眯起眼睛看着女儿。原来这个人也会露出这种表情,让我有些意外。不过在阳光中跑来跑去的两人,的确像一幅图画一般美丽。 「——晴空果然很棒……」 须贺先生喃喃自语。仔细看,他的左手戴着银色戒指。他用右手摸着那只戒指。我到现在才注意到他的手指关节突起,看起来颇为苍老。 阳菜说:「原来须贺先生是帆高的上司。」 「没错,而且是救命恩人!」 他再度面露得意表情,说出连我都忘记的事。接着他搂着我的肩膀,兴致勃勃地问: 「喂,你为什么被直呼名字?」 「因为她比我年长两岁……」 「啊?你是十五岁吧?不对,十六岁?那她就是十七、八岁?根本没差多少嘛!」 我说「就是嘛」的声音和阳菜说「才不一样」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啊,原来你们在这!喂~」 我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看到夏美挥着手跑过来。 「糟糕!」我连忙小声问:「须贺先生,不要紧吗?」 「啊?」 「你有太太和女儿这件事,夏美……」 须贺先生压抑着笑声,用力拍打我的背。夏美来到长椅前方,露出诧异的表情看着我们问: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帆高这家伙,以为我跟你的关系是——」 「等一下……」我正想说「不要说出去」的瞬间,须贺先生就说出来了。夏美瞪大眼睛,大声喊: 「情妇?」 我红着脸低下头,看着自己滴落在地面的汗水,试着说明: 「因为都没有人告诉我,你们是叔侄关系……夏美一开始也说『就跟你想象的一样』……」 「帆高,你竟然有这种妄想,好恶心……」夏美以鄙夷的眼神看着我,须贺先生则笑嘻嘻地说:「用常识想就知道了。」我以求助的眼神望向阳菜,她却眯着眼睛喃喃说:「帆高好色喔……」真是恶梦。 「帆高,你呀……」 我听到呼唤,转向夏美。她弯下上半身,细肩带上衣的胸口很深。 「现在是不是看了我的胸部?」 「我没看!」 这不是陷阱吗?夏美发出清脆的笑声。 「啊,小夏!」 这时我看到萌花朝这边大动作挥手。 「萌花~哈啰!」夏美也挥手回应。对了,这么说她们两人就是堂姐妹。 「爸爸~我帮你做了花环。给你!」 须贺先生的表情立刻融化。「真的吗?」他从长椅站起来。 「喂,帆高也过来吧!」 「啊,前辈在叫我……我得过去了。」 我支支吾吾地说完,逃离这个场面。 「呵呵,帆高超好笑的。」 我听到夏美在我背后对阳菜说话的声音。 插图ame 她是个很普通的女生。 我原本期待的应该是像巫女、神官、占星术师或摇滚天王一样,感觉是被神灵附身、沉默寡言、令人难以亲近的少女,但阳菜是个面带笑容、活泼可爱的十几岁女生。没有染色的头发乌溜溜的,肌肤和嘴唇仿佛刚制作完成一般光滑。帆高和阳菜果然很年轻,让我有些羡慕。 「——帆高太孩子气了。好丢脸。」 坐在旁边的阳菜看着帆高,有些生气地说。原来他们是这样的关系——我不禁露出微笑。帆高真的是很彻底的弟弟角色。 「你不觉得那两个人很像吗?」 「你是指帆高和须贺先生吗?」 小圭踩着欣喜的步伐,帆高则搔着头,走向萌花他们那里。 「嗯。小圭也是在十几岁的时候,离家出走到东京。」 「咦?」 「须贺家在地方上是代代出议员的名门世家,小圭的父母亲对他的期待也很高,小圭的哥哥又非常优秀,以第一名从当地升学名校毕业,理所当然地直接考进东大,到国外留学之后,现在担任财务官员——话说这个人就是我爸。」 说到这里,我笑了一下。 「顺带一提,我跟我爸也合不来,可是跟他弟弟小圭却不知为何臭味相投,所以我一直在小圭的公司打工。」 咦?我边说边想到,为什么我要对阳菜说这些话? 「姑且不提这个……」 阳菜果然还是有点神奇的气质。她的大眼睛直视着我,好像要吸取我的心情。 「小圭在离家出走来到东京之后,遇到了明日花小姐,也就是他后来的太太。他们轰轰烈烈地谈了一场造成双方家族争执的恋爱,最后结婚了。两人共同创立编辑企画公司,还生下萌花。那时候我也好高兴。」 当时我才刚上高中。在医院看到婴儿时那股稍带苦涩的感动,现在则变成心爱的花香般温柔平和的心情。 「他太太在几年前,因为车祸过世了。」 当时的事情说起来太复杂也太沉重,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是很难受。我像是要改变话题般笑了笑。 「小圭其实到现在还是很专情。他应该也不是完全没有异性缘才对。」 我望向小圭他们,看到他们正凑在一起认真地制作花环。萌花扠着腰,对一群男人下达指示。小圭的眼神显得很幸福。 「帆高以前说过——」 阳菜突然开口。 「他说,须贺先生和夏美都很厉害,他第一次看到像你们那样公平对待所有人的大人。他也说,夏美是个大美女,见到夏美的人都会喜欢上她。所以,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够认识你……」 「咦……」 「我今天很高兴。帆高说得果然没错。」 不知为何,我可以感受到阳菜不是在说客套话,而是真的这么想。 「我也一样。」我不禁握住阳菜的双手。「我一直想要见到你。百分之百的晴女,实在是太厉害了!」 阳菜一脸惊讶的表情看着我。 「我一直在追踪晴女的传闻,也采访过几个实际见过你的人。大家都很开心,多亏了你,让人生当中的幸福逐渐增加了!」 阳菜脸上从内而外绽放光芒,简直像花开一般,感觉很神圣。她内心涌起的喜悦如同物理性质的光一样耀眼,让我不禁眯起眼,讲话的速度也不自觉地加快。 「这是只有你才能办到的事吧?像这样拥有明确能力的人很罕见。事实上,这也是我目前的烦恼!我好想要可以写在履历表上面的专长喔。求职真的很烦。像阳菜这样的超能力女高中生,根本就是完美的女主角嘛!」 阳菜嘻嘻笑了。 「我——」她边说边抬起视线。「想要早点变成大人。」 我不禁呆呆看着她的侧脸——这样啊……的确。我感觉自己好像遭到温柔的斥责。 「……我好像放心了。」 「咦?」 我拿出手机。 「事实上,我去采访的时候,听到有点在意的消息……」 我寻找在那间神社采访神主的影片。我告诉自己,不要紧的。阳菜是个对自己未来充满想象的一般女生。她是个坚强的孩子,双眼凝视远方,以明确的口吻说自己想要早点成为大人。那个故事只是很常见的传说故事。「天气巫女有着悲伤的命运」——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我下定决心,按下播放按键。 插图ame 天空下起小雨,转眼间就从空气中夺走热度。我把夹克的拉链拉到脖子。萌花从刚刚开始就很痛苦地咳嗽。 「萌花,你是不是累了?」 须贺先生取出气喘病人用的吸入器,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摇动。他搂着萌花,让她咬住吸入器。 「来,吸进去,一、二、三。」 萌花照着拍子,深深吸气。她吐了一大口气,对须贺先生说: 「没关系!我还要玩!」 我们各自撑着伞,来到公园附近的停车场。须贺先生把车停在这里。点灯前的东京铁塔仿佛巨人的影子,以变黑的天空为背景,俯视着我们。 「我们差不多也该走了。」阳菜对须贺先生这么说,萌花便大声喊:「不要!我还想玩!」 「萌花,跟大家在一起虽然很快乐,但是也很累吧?该回家了。」 「不要,我还想要跟凪在一起!」 萌花几乎要掉下眼泪。夏美以开朗的声音说: 「这样好了,大家一起去吃晚餐吧!」 「太好了!我要去吃饭!」 「可是……」阳菜有些困窘地开口。 凪说:「这样的话,我就继续跟大家再待一会儿。可以吗?」 「当然!」夏美回答,萌花便兴奋地喊:「太好了!」须贺先生嘴里虽然说「真拿你们没办法」,嘴角却显得很高兴。 「帆高,你送姐姐回家吧。」 「啊?」 看到凪前辈竖起大拇指对我眨眼,我不禁心跳加快。 「阳菜!」 萌花从须贺先生的手臂跳下去,奔向阳菜,紧紧抱住她的腿。 「今天谢谢你带来好天气!我真的好开心!」 阳菜露出满脸笑容,我刹时看呆了。阳菜蹲下来,与萌花的视线齐平,对她说:「我才要说谢谢。萌花,谢谢你这么开心。」 不妙,不妙—— 心脏兀自剧烈跳动。 搭上山手线之后,往滨松町站的路上我们依旧很少交谈。阳菜站在电车门的旁边,默默盯着窗玻璃上的水滴。我偶尔偷看阳菜映在玻璃上的脸,口袋里的左手一直握着小小的盒子。这是昨天刚买的戒指。如果要送她的话,只能趁现在——电车越接近田端站,内心这样的想法越发强烈。这是未曾预期而降临、完美的两人独处时间。 我们出了南口的验票闸门,雨势又变得强烈一些,气温也变得更低。乌云覆盖的天空勉强残留着白天的亮度。 不妙,不妙—— 心脏在胸腔中暴动到危险的地步。我心想,幸好现在下着雨。如果没有雨声,阳菜一定会听见我的心跳声。然而,我还是无法控制径自发烫的身体,于是把走路的速度稍微放慢一些。新干线发出「沙~」的声音滑过眼前的高架桥。雨滴像胡乱演奏的乐器般打在伞上。 不妙,不妙,但是—— 我停下脚步。阳菜的背影离开我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我吸了一口气,闻到强烈的雨水气息。 「阳菜。」 「帆高。」 两人刚好同时开口。 「啊!对不起。」 「没关系。」阳菜温柔地笑了。「帆高,你要说什么?」 「呃……没事。阳菜,你要说什么?」 「嗯……」 阳菜稍稍垂下视线。有一瞬间,我好像看到有东西掠过她的脸。那好像是水的影子? 「——帆高,我跟你说。」 阳菜抬起头直视着我。她的眼神很认真。又出现了水的影子。 「我——」 又是水。水在舞动。在阳菜周围缓缓绕行般飞舞的是——水之鱼? 瞬间,一阵疾风突然从背后吹来,夺走我手中的伞。我不自觉地弯下腰。 「啊!」 我从眼角瞥见阳菜被风吹起来的上衣,反射性地伸出手,但是没有构到。我们的伞和阳菜的上衣被吹到遥远的空中。 「……」 我有好一会儿呆呆望着越来越小、融入天空烟雾中的伞和外套。 「阳菜……」 不要紧吗——这几个字在我的舌尖停住。 眼前没有任何人。我连忙环顾四周,没有看到人。不可能——才几秒之前,她还在我眼前。 「——帆高!」 忽然听到阳菜的声音,我同时感到安心与恐惧。虽然听到声音,但那是从不可能的方向传来的。 我抬头仰望天空。 阳菜飘浮在比路灯还要高的地方。和雨水的动向不同的水滴一闪一闪地飞舞着,像在支撑阳菜的身体。阳菜的身体仿佛乘在看不见的手掌上,缓缓地降落到地面。斜坡上的一排路灯似乎终于发觉到夜晚来临,开始亮了起来。阳菜的身体经过点亮的路灯前方,这时映入我眼帘的——是她因恐惧而僵硬的表情,以及像冰块一样透明可见后方灯泡的左肩。 她的身体变透明了……? 我用力眨了眨眼。刚才透着灯光的阳菜肩膀,似乎已恢复原状。她缓缓降落在脑中一片混乱的我面前,围绕着她身体的水滴如同溶解于雨中一般消失了。阳菜的脚尖才刚接触柏油路,整个人便膝盖无力立刻跌落在地面。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显现惊愕、混乱、恐惧——还有隐约的豁达,似乎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我变成晴女——」 后来在回家的路上,她对我说道。 「是在一年前的那一天。」 第一卷 第八章 最后的夜晚 我停下吹干头发的吹风机,雨声便仿佛重新获得生命,再度传到我耳中。雨声穿透薄薄的屋顶和墙壁,回荡在房里,简直像一群粗暴的小矮人同时在敲门。 「去年在我妈妈过世的不久之前——」 我们的伞被风吹走,全身淋湿回到公寓。阳菜先去淋浴,接着我也借了淋浴间。 「我曾经一个人爬到那栋大楼的屋顶。」 小小的洗脸台前方,有两个杯子和两根牙刷、洗面乳、护手霜、止汗喷雾、发蜡等。我抬起头,看到自己呆滞的脸孔映在镜中。 「那里简直就像光的水洼。从云层间只透下一道阳光,照亮那块屋顶。那栋废弃大楼的屋顶长了一大片花草,有小鸟在唱歌,还有朱色的鸟居,在阳光下发光。」 阳菜那一天双手合十,穿过了鸟居。 神啊,求求您。 希望雨能够停止。希望妈妈能够醒来。希望三人能够再一次一起走在晴空下。 雨声突然中断。她张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晴空的正中央。 她在那里看到云上的草原,以及闪闪发光的天空之鱼在游泳。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倒在鸟居下方,天空已经放晴了。那是久违的晴空。从那时候开始,我就——」 在淋着雨回家的路上,阳菜告诉我。 「——好像跟天空联系在一起了。」 叮咚! 突然的声音让我吓到差点跳起来。是门铃在响。就我所知,这是第一次有人造访阳菜的公寓。选在这种时间,不知道是谁?我有些迟疑地打开洗手间的门,看到阳菜正在窥探玄关的猫眼。 「帆高,躲起来!」 她迅速地对我低声说道,我连忙再度关上门。门铃又响了一次,从玄关传来女人的声音。 「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扰,我们是警察——」 内心骚动不安,心跳加速。我听到阳菜打开门的声音,接着传来似乎是女警的声音以及男人粗厚低沉的声音。男人的声音问:「你看过这名少年吗?」心脏差点蹦出来,全身冰冷,同时失去力量。 他们找的是我。我心想怎么可能,但脑中冷静的部分也觉得理所当然。这种日子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会演变成这样。 「你可以更仔细看看这张照片吗?这个少年在这附近被目击好几次。」 「没有,我没有看过……这个人怎么了?」 「我们有些事情想问他。」男人以不悦的声音说。「而且他是离家少年,他的双亲已经提出协寻失踪者的申请。」 膝盖宛若变成别的生物,无法抑制地颤抖。 「还有,天野同学。」女警的声音说,「你和念小学的弟弟两个人一起生活吧?」 「是的。」 「这样其实也有点问题。没有监护人陪伴,只有未成年人独自生活——」 「可是!」 阳菜突然发出很大的声音。 「我们没有造成任何人的困扰……」 我听到玄关的门「砰」一声关上的声音。警察似乎暂时先回去了。我缓慢地调整呼吸,走出洗手间。阳菜仍旧站在玄关前方,背对着我低声说: 「他们说明天会再和儿福机构的人一起过来。」 遇到危机的不只有我,阳菜姐弟也面临重大问题。我感到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先思考哪一个问题。阳菜转头,以憔悴不堪的表情说: 「怎么办……我们会被拆散!」 「——啊!」 这时,口袋中的手机突然震动。我拿出手机,看到打来的是须贺先生。 我悄悄打开大门,探出头环顾四周。昏暗的公共走廊上没有人影。巷子的尽头,隔着越来越大的雨,可以看到路灯照亮须贺先生的车。 「帆高,不好了!警察——」 我跑向车子,凪前辈从前座打开门对我说。 「嗯,我知道。前辈,你先回去吧。」 我坐进车子,关上车门。须贺先生坐在驾驶座,把帽檐压得很低,戴着黑框大眼镜。他靠在椅背上没有说话。 「……须贺先生?」 「哦,你问我这身打扮?」他看着前方,以平常的嘲讽口吻说话。「我在隐藏身份。」 我无言以对。汽车音响的广播以不带感情的声音播报气象:『日落之后,气温急遽下降,都心现在的气温是十二度,创下观测史上八月最低——』 喀嚓。须贺先生关掉广播。 「……刚刚警察也来了我的办公室。听说他们是当作未成年诱拐案件在调查。我坚称不知道,不过他们一定在怀疑我。」 「诱拐案件……」 「听说你的父母亲提出协寻失踪者的申请。真是为孩子着想的好父母。」 须贺冷笑一下,然后突然压低声音继续说: 「还有,他们说你有枪。这不会是真的吧?」 「……什么?」 「警察拿监视器画面的照片给我看,地点是在停车场的角落。虽然是放大之后画质粗糙的照片,可是拿枪指着大人的小鬼的确有点像你。」 我无法顺利呼吸、胸口疼痛,努力挤出辩解之词: 「那是……捡到的!我以为是玩具,被流氓找碴的时候想要吓吓对方……已经丢掉了!」 「真的假的?」须贺先生露出一点都不觉得好笑的笑容。「警方怀疑你非法持有枪械。」 我吓得面无血色。须贺先生摘下帽子,戴在我头上。 「这个给你,当作遣散费。」 遣散费?我虽然听见他的话,却无法理解句子的意义。须贺先生依旧没有看我。 「你不要再来我家了。这样下去,我会被当成诱拐犯。」 雨点打在引擎盖上,听起来像连续击鼓声般激烈。 「我正在申请接回女儿——说来很难堪,我在老婆过世后,曾经一度变成废人。当时女儿被我老婆的双亲夺走监护权,现在我正在跟他们交涉。为了顺利接回女儿,收入和社会评价都很重要。现在是很敏感的时期,抱歉。」 我知道须贺先生在等我的回答,虽然知道却说不出话。须贺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叹气的声音之轻,让我感到受伤。 「……你还是明天就回家吧。这么一来就全部恢复原状了。不是很简单吗?只要坐渡轮就行了。」 须贺先生拿出钱包,点了点钞票。 「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最好的方式。」 他把几张一万日圆钞票塞到我手中,然后总算看了我的脸。我脸上一定挂着想哭的窝囊表情。须贺先生从刚才就一直没有称呼我的名字。 「——少年,你也该成熟点了。」 我打开公寓的门,看到房里散落的东西。姐弟两人正在把行李塞进背包里。阳菜没有移开落在手边的视线,对我说: 「我们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 「咦?可是你们要去哪里?」 「不知道,可是——」 「只要跟姐姐在一起,不管去哪里都可以!」凪前辈开朗地说。 阳菜慈爱地瞥了前辈一眼,再度把视线落在手边。 「帆高,你在被警察辅导之前,最好还是回老家吧。毕竟你还有地方可以回去。」 连阳菜都说出和须贺先生同样的话。雨声越来越大。阳菜看了看我,露出安抚小孩子般的笑容说: 「我们不会有事的。」 「!」 我感到心很痛。看到这张笑脸、听到这句话,原本混乱的思绪总算拨云见日。 「……我不回去。」 姐弟俩停下手边的工作看着我。我终于想起自己该做的事。现在正是我必须保护他们的时候。双脚已停止颤抖,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以吐出空气的力道说: 「我们一起逃吧!」 插图ame 那天的雨从傍晚就越下越大,到了晚上变成异常的豪雨。 简直像天空的水龙头坏掉一般,宛若浊流的雨降在街上。电视上播放的东京远景中,大厦底部隐没在水雾中,上方则被浓雾笼罩,看似浮游的废墟。 电视上的播报员说:『东京都刚刚发布大雨特别警报。这场雨有可能成为数十年一次的大雨。低洼地区必须以最高警戒提防淹水和河川泛滥。请用电视、广播、网路确认当地的灾害资讯。如果出现避难指示,请遵从指示行动。』 我试着转台。播报员以新宿车站南口的人潮为背景,在雨中高喊:『相当于台风等级的风雨,影响到下班回家的交通!首都圈的电车接连出现延误——』 我又转台,但每一台都在播放气象资讯。 有几个地下铁车站已经淹水,荒川和隅田川沿岸地区出现避难指示,羽田机场的班机起降纷纷取消。一小时的雨量超过一百五十公厘,各地的人孔盖喷出水,发生内水积淹现象。有好几座车站出现排队等候计程车的人潮。电视上说,无法回家的人有可能成为「归宅难民」,必须即刻采取保护性命的行动。画面中每一个人吐出的气息都是白色的,搓着手臂一副很冷的样子。 『以八月来说,这样的寒冷相当异常。现在东京都内气温已低于十度——』 『从低气压北侧,有强烈寒流进入都心区域。这一个小时当中,气温已经下降十五度以上,有可能持续下降——』 各台播报员的口吻都变得越来越沉重。 『重复一次,目前东京都已经发布大雨特别警报。雨势有可能演变为数十年一次的大雨。请确认最新资讯,立即采取保护性命的行动——』 『以关东甲信地方为中心,过了黎明之后也持续笼罩着活跃的雨层云——』 『不合时令的气温急遽下降现象,对于身体衰弱的人已达到危险程度。请拿出收进衣柜的厚外套——』 『气象厅发表见解,认为这样的异常天气今后仍会持续好几个星期——』 『这可说是前所未见、非常危险的异常气候——』 我忽然感到忧郁,关上电视。虽然不可能有这种事,却觉得自己遭到责难。到底是怎么了?我趴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试着思考理由。 难道是…… 不可能。可是…… 我想起自己白天在公园对阳菜说的话。我告诉阳菜,神主说过「天气巫女是活人祭品」。我感觉那就是这场雨的原因。不可能会有这种事,但是—— 「喂,夏美,这种天气你要去哪里?」 背后传来父亲暴躁的声音,不过我仍旧拿起安全帽,打开大门。 插图ame 我们搭乘的山手线在池袋站停下来。 车内广播中,车掌以毫不掩饰疲惫的声音播报: 『呃,因为大雨导致大众交通系统紊乱,目前山手线还无法确定何时能够重新行驶。另外,目前JR全线都发生大幅延误与停驶。很抱歉造成各位旅客的困扰,请搭乘替代的交通工具。重复一次……』 「搞什么?结果还是不开了。」 「要不要下车?」 「接下来该怎么办?」 「请爸妈来接吧。」 乘客纷纷抱怨并下车。 「怎么办?」 阳菜不安地问道,我勉强装出笑脸说: 「总之,先找今晚住的地方吧。」 「很抱歉,现在客满了。」 「请问你们有没有事先订房?」 「今天已经客满了。」 「只有你们三个人吗?父母亲呢?」 「必须请你们出示身份证——」 不论询问哪一家饭店都没有空房,不知是真的到处都客满,还是因为带着小学生的三名未成年人组合令人起疑,我们持续被拒绝住宿。我们甚至还到住商混合大楼地下、看起来很可疑的出租房间询问,却被怀疑地问:「你们该不会是离家出走吧?」还说「要报警也很麻烦,你们自行离开吧」,就把我们赶走了。 我们为了寻找睡觉的地方,在连结车站东西两侧的地下通道来回好几趟。三人都背着大背包,还穿着雨衣。气温低到令人发抖,雨水像冬天的雨般冰冷刺骨,再加上街上到处淹水,变得像浅水游泳池,运动鞋都湿透了。身体冻僵,脚尖冰冷,行李也很沉重,让我们筋疲力竭。我对于说要一起逃跑却连住宿一晚的地点都找不到的自己感到既窝囊又火大。 「你们看那个!」 凪前辈突然指着地下通道的出口喊。 「那该不会是雪吧?」 我们惊讶地走出通道。在路灯照射下飘舞的确实是雪。我看到阳菜脸上浮现接近恐惧的表情,我的表情大概也一样。现在明明是八月。 路上行人也都惊讶地抬头仰望天空。大颗的雪落在淹水的柏油路上,接连制造出无声的涟漪。电车停下的轨道沿线上,笼罩着奇妙的静寂。气温越来越低。 ——这该不会是天谴吧。 我在雨衣中摩擦着从短袖露出来的手臂,突然这么想。 会不会是因为我们擅自改变天气,让天神之类的生气了?因为我们不满足于上天赐予人类的天气,任性地渴求晴空—— 我摇摇头。不可能。可是——我想起阳菜说的话。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好像和天空联系在一起了。」 我抬头仰望天空。无数的雪在上方扩散,宛若夏季天空的烟火。 ——这片天空和阳菜联系在一起? 插图ame 当我抵达小圭的办公室时,令人不敢置信的事发生了——雨点变成雪。 我把机车停在办公室后方,一面后悔自己太大意竟然穿短裤出门,一面跑下通往办公室的阶梯,打开门进入屋里。 「好冷!小圭,八月竟然在下雪!」 我边说边拂去肩膀上的雪。 「咦?」 没有人回应。我看到小圭趴在吧台上,吧台上的电视机以很小的音量在播报: 『都心竟然下起雪。今天傍晚开始下的激烈豪雨在各地造成淹水灾情。到现在晚上九点,雨水已经在大范围的区域转变为雪。根据预报,过了深夜应该会再度转变为降雨——』 我关上电视。吧台上放着没喝完的威士忌、烟灰缸和几根烟蒂。我看着趴在吧台上睡觉的小圭,思索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明明已经戒烟很久了。小圭摆着臭脸,发出微微的鼾声。他的肌肤干燥粗糙,头发和胡碴都掺杂着白色。我心想,这个人也老了一些。小圭旁边的凳子上,猫咪小雨蜷缩着身体在睡觉,好似在呕气的睡脸和小圭很像。我不禁轻声笑出来。 「喂,小圭,起床。你会感冒喔。」 我摇着小圭的肩膀,他便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低声喃喃说: 「明日花……」 他的声音悲伤而虚弱。我有点惊讶,原来他现在还会梦见妻子——我忽然想起那段日子。四年前,同样是在夏天,举办了公司成立的小型派对。刚改造酒吧完成的这间办公室还很空旷,祝贺用的花篮骄傲地排列着。萌花还只是个婴儿,当小圭和明日花招待访客的时候,我一直在和萌花玩。当时我在念高中,大概是穿着制服。对了,访客几乎都回去以后,我替三人拍了纪念照。背景是写了「K&A企画」的窗户,明日花抱着萌花,小圭高兴地挺起胸膛。 「……是夏美呀?」 小圭总算醒来,打了一个大喷嚏。 「唔~好冷,开暖气吧。」 用遥控器打开暖气后,送风口先吹出一股灰尘味,然后才送出暖风。 我在吧台内制作自己的调水威士忌,对他说: 「小圭,你也变成真正的欧吉桑了。」 小圭以欧吉桑的动作用双手摩擦脸说: 「人一旦年纪大,就没办法替换重要性的顺序。」 「啊?你在说什么?」 我在小圭旁边的凳子坐下。 「对了,帆高呢?他还没有回来吗?」 我一问,小圭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忧郁。 「你把他赶出去了?不会吧!」 「我不是说了,警察都找上门来,我怎么可能让那种小鬼继续待在这里?」 「你——」 小圭每次感到内疚就会故意用恶劣的说话方式。这是他的习惯。 「一般来说,自己的生活当然比别人的人生更重要吧?」 「哦?所以你才违背戒烟的决心又喝酒,沉浸在罪恶感里?」 我抱起睡在椅子上的小雨,伸到小圭面前。 「看,小雨也在说,这个大叔好蠢喵~」 小雨一副嫌麻烦的态度,很配合地「喵」了一声。 「真的好蠢,根本是典型昭和时代的行动模式。你可以不要坐在我旁边吗?我会被感染到老人的臭味。」 我把小雨放回原来位置,自己移到最边边的凳子。我们此刻坐在吧台的两端。他竟然在这种夜晚赶走帆高? 「基本上,小圭每次都是半吊子。要抛弃他的话,一开始不要捡回来就好了吧?外表装成无赖的样子,却是个胆小又规规矩矩的人,这种人最糟糕了。」 「啊?你自己从老爸那边逃到我这里,还好意思说这种话!你既然讨厌当个规规矩矩的人,那就马上停止求职,去当诗人或旅人算了。」 我瞪着小圭。小圭喝了一口调水威士忌,也回瞪我说: 「如果说我蠢,你自己还不是很蠢。那个女生……好像是叫阳菜吧?」 我紧张了起来。这个人知道,我们同样都感到内疚。 「你把天气巫女是活人祭品的事告诉那个女生了吧?如果这个说法是真的,她总有一天会消失。这种话可以说出去之后就置之不理吗?」 「可是,那……那我应该怎么做?」 「啊?你在认真什么?反正那只是信口胡诌吧?」 小圭露出嘲讽的表情叼起香烟,用打火机点火,故意长长吐出一口烟,接着转移话题。 「不过啊,假如说……」偏青色的烟像滴在水中的水彩,边扩散边溶解。「一个活人祭品就能让天气恢复原状,我会很欢迎。不只是我,其实你也一样吧?应该说,大家都一样。某人为了某件事牺牲,社会才能运转下去。总是会有背负起吃亏角色的人,只是平常看不见而已。」 「你在说什么?」 我发出不悦的声音,越来越火大。故意展现不负责任态度的小圭、疯狂的天气、还有内心其实有些同意小圭说法的自己,都让我生气。我明明是因为无法静静待在家中才来这里,最后却只是边喝酒边絮絮叨叨地发牢骚。我对这样的自己相当生气。 我已经不想去思考任何问题,一口气喝下调水威士忌。 插图ame 「你们等一下。」 突然有人从背后抓住我的肩膀。我回过头,背上不禁冒起鸡皮疙瘩。 叫住我们的是穿着制服的两名警察。此刻我们三人正走在闹区的街头。 「这种时候没有成年人陪伴在外面游荡,太危险了吧?你们在做什么?都是兄弟姐妹吗?」 警察一开口就以高压的语气质问,让我支支吾吾地回答不出来。这时阳菜向前踏出一步说: 「我们现在要回家。我是大学生,这两人是我弟弟。」 「哦?你是姐姐呀?可以看一下学生证吗?」 「我没有带在身上。」 这时,我和其中一名警察四目相交,看到对方的眼睛似乎惊讶地瞪大了。我再度起鸡皮疙瘩,内心产生不祥的预感。那名警察转身背对我,用无线对讲机说了一些话之后,站到我面前挡住视线。 「你是高中生吗?你背的背包还真大。」 警察弯下腰,毫不客气地检视我的脸。 「可以稍微把帽子往上拉吗?」 他们该不会是在找我吧?我想起须贺先生说过,警方怀疑我非法持有枪械。 「阳菜。」我对一旁的阳菜说悄悄话。 「怎么了?」 「快逃!」 我还没说完就拔腿奔跑。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跟阳菜他们在一起会带来麻烦。 「站住!」 脚步声追来。我头也不回地拼命奔跑,然而背包的边缘很快就被抓住了。我使劲甩开那只手。 「妨碍公务!」 随着这声怒吼,另一个警察从旁边擒抱住我,把我压倒在地面。我要被抓住了,死命地挣扎。 「帆高!」 阳菜大喊。我从眼角瞥见她朝着我跑来。 「不要过来!」 然而,阳菜使出全力撞向我身上的警察。警察倒在地上。 「——这家伙!」警察的眼睛燃起怒火,高举起警棍。 阳菜立刻交握双手大喊: 「拜托!」 我顿时听见几乎刺破耳膜的巨响,在此同时强烈的闪光让视野变成全白。闪电落在大约五十公尺前方、停靠在路肩的卡车上。因为冲击力道飘起来的车体,仿佛慢动作画面映入眼帘。不到瞬间,卡车就爆炸了。 周围一片骚动。有人逃跑避难,也有人拿起手机跑去凑热闹。 「……糟糕!」 警察呆愣一下后,立刻恢复清醒奔向火焰。 我看到阳菜像祈祷天晴时一样双手交握,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火焰。该不会是阳菜……我立刻抹除愚蠢的想象,抓起她的手。 「趁现在赶快跑!」 我也拉了呆立的凪逃离现场,往巷子里黑暗的方向一直奔跑。不久,背后传来警车与消防车的警笛声。雪下得越来越大了。 「——一晚两万八千日圆。」 欧巴桑从狭小的窗口抬头看我的脸,以不耐烦的声音说道。 「咦?」我听到超乎预期的回应,不禁哑口无言。 「我说了,要两万八千日圆。你们付得起吗?」 「啊,好的,我会付!」 这里是离市中心稍远的宾馆。柜台的欧巴桑应该瞥见我们三人淋成落汤鸡的模样,但是没有说什么。我们搭乘不断发出「喀哒喀哒」声晃动的电梯到达八楼,用刚刚拿到的钥匙打开沉重的铁门,进入房间上了锁,下一瞬间同时瘫坐在原地。我们已经濒临极限了。 「呼……」 所有人都发出深深的叹息。 「我好像彻底变成通缉犯了……」 我用阴沉的声音喃喃低语,前辈便竖起大拇指说: 「那不是很帅吗?」 「真、真的吗?」 「呵呵。」 阳菜笑了出来,接着大家都笑了。 「我还以为要完蛋了。」 「帆高那时候差点就要被逮捕!」 「超好笑的!」 「我真的很紧张,不是开玩笑的!」 我们发出更大的笑声。在笑声中,体内郁积的疲惫缓和、消散,不安也溶化了。好比刚好来得及在手机电量仅剩百分之二时插上电源,大家转眼间就恢复活力。 「房间好宽敞!」 「床好大!」 「浴缸好大!」 凪前辈在客房的每一个角落都感动地大声赞叹。室内装潢采用典雅的浅棕色、黑色和金色系,给人稳重的印象。前辈在浴缸注满热水,阳菜也迫不及待地煮热水泡茶。我趁这段时间,迅速拿走成人影片节目表及其他各种不该让姐弟俩看到的东西,藏到橱柜深处。来到东京之后,这大概是最让我心跳加速的工作。 「姐、帆高!」 前辈在浴室高喊。 「三个人一起洗澡吧!」 我和阳菜同时喷出正在喝的茶。 「你自己洗!」两人异口同声地喊。 「不要。帆高,那我们男生组一起洗吧!」 「什么?」 「你去吧。」阳菜忍俊不禁地说。 「好温暖……」 我和前辈在装满热水的浴池里,把肩膀以下都泡在热水中。 「嗯?这是什么?」 前辈按下墙上的按钮,浴室的灯突然熄灭,变成浴缸内侧发光,接着不断冒出气泡。这是按摩浴缸。 「好棒喔!」 「好痒!」 我们兴奋地笑闹。 「换人洗澡!」 姐弟俩击掌。在阳菜洗澡的时候,我们便准备晚餐。 我们打开电视下方的柜子,看到贩卖机陈列各式熟食和速食品,有炒面、章鱼烧、杯装泡面、速食咖喱饭、炸薯条、炸鸡块,光是看纸包装就让人流口水。 「哇,有好多种!帆高,你要挑哪个?」 前辈兴奋地问我。 「干脆全部吃掉吧,前辈!」 「真的可以吗?」 「我有遣散费!」 「太棒了!」前辈朝着浴室大喊:「姐,今天的晚餐很丰盛喔!」 「好期待唷!」 阳菜带有明显回声的声音从浴室传来。光是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跳就加速。 「我洗好澡了。」 当我们用微波炉将熟食一一加热的时候,阳菜打开浴室的门。 「啊,你回来啦。」 我低声回应后,不禁屏住气息。阳菜披着雪白的浴袍,把长发集中到单侧用毛巾绑着。平时白皙的肌肤变成淡淡的樱花色。我发觉自己足足盯着她五秒钟左右,连忙移开视线。阳菜似乎不以为意,看到排列在桌上的各种熟食,发出兴奋的欢呼声。 「开动了!」 三人合掌齐声喊。 「炒面好好吃!」 「章鱼烧好好吃!」 「咖喱好好吃!」 大家纷纷喊道。这些食物真的令人不敢置信地美味。我们轮流传递熟食盒子,大家一起分享每一种口味;把炸鸡块放入咖喱变成咖喱鸡,然后兴奋地喊:「太好吃了!这是伟大发明!」吃了只泡两分钟的泡面又喊:「这杯泡面超级弹牙,绝对比店里卖的更好吃!」 饭后我们举办卡拉OK大赛,接着是丢枕头大赛。我们使尽全力互丢枕头和椅垫,不论有没有丢中或是被丢中,都十分开心。因为太开心、太快乐了,不知为何会想哭。 我边丢枕头边想: 如果真的有神明—— 拜托。 已经够了。 已经没问题了。 我们会设法生活下去。 所以,请不要再给我们任何东西,或是从我们身上夺走任何东西。 ——枕头打中阳菜的脸,她回击的枕头也打中我的脸。 神啊,拜托,拜托。 ——我边和大家一同欢笑,边以有生以来最认真的态度祈祷。 请让我们继续像这样再多待一点时间。 枕边的数位时钟变成零点的瞬间,发出微弱的电子铃声。 凪前辈在尽情笑闹之后,不知何时已经熟睡在床上靠墙的位置。这张床非常宽敞,足以让我和阳菜并排仰卧。阳菜有和我一样的洗发精香气,单只是这样就令我有点得意。房里的灯光已经熄灭,只有床头灯在四周投射昏黄的灯光。 降雪似乎又恢复为降雨,窗外再度传来激烈的雨声,但已不是像先前那样暴力的声音,而是更为柔和、亲密、仿佛只为了我们演奏的远方鼓声。这是从遥远的地方花了很长的时间抵达的特别鼓声。这个声音知道我们的过去与未来,不论我们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或选择,都不会责备我们,默默地接纳所有历史。 这个声音在说:活下去吧。活下去。活下去。只要活下去。 「阳菜。」 我像是受到雨声鼓舞,取出戒指盒。 「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 说完,我把盒子放在床单上。阳菜以惊讶的表情看着我。 「虽然是便宜货,不过我特别找了最适合你的款式。」 阳菜打开盒子,脸上如同花朵绽放般缓缓露出笑容。 「谢谢……」 我感到羞赧,发出短促的笑声。 「对了,帆高。」阳菜的声音忽然稍微变低。「你希望这场雨停止吗?」 「咦?」 原本注视着戒指的阳菜抬起头看着我。隐约带点蓝色的眼睛深处似乎摇曳着某种感情,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因此老实地点头。 「——嗯。」 这一瞬间,天空宛若在回应一般,响起低沉的雷声。闪电不知落在哪里,床头灯闪烁了一下。阳菜缓缓地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恢复仰躺的姿势凝视天花板。啊——我内心察觉到某件事。先前在阳菜眼中的是…… 「听说我是活人祭品。」 「……什么?」 「夏美告诉我的。她说这是晴女的命运。晴女成为牺牲品、从这个世界消失,疯狂的天气就会恢复原状。」 这时我才理解,那是绝望。 「这……怎么可能?」 我挤出僵硬的笑容。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然而,我内心充满后悔。 「说真的,那些人讲话都很随便……怎么可能会……消失?不可能……」 阳菜像是要阻止我说下去般起身,无言地解开浴袍的腰带,缓缓将左手臂从浴袍中抽出来。我无法移开视线。阳菜的左胸整个袒露出来。 「啊……」 胸部后方可以看到床头灯。 这半边身体是透明的。 她的左肩到胸部一带如同水一般透明,床头灯的灯光反射在身体内侧,从内侧微微照亮肌肤。我只能呆呆看着她的身体。 「……帆高。」 不久,阳菜开口了。我终于从她身上移开视线,看着她的脸。好像要哭出来的脸上突然露出柔和的笑容。 「你在看哪里?」 「我没有看——」 我反射性地回应,但是不行了。我不能哭,不能—— 「——我在看你……」 眼睛像坏掉一般涌出泪水。我拼命用双手擦拭,用拳头压住眼睛,想要把眼泪推回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为什么是你在哭?」 阳菜温柔地笑了。即使在这种时刻,她也笑着。我哭得更厉害了。 「一开始完全没事。但有一天我发现,越是祈祷天晴,身体越是变得透明。」 我为什么没有发现?她隔着手掌仰望天空时,表情是那么悲伤。或者我其实已经发现了,只是假装没看到? 「如果我就这样死掉了……」 阳菜以非常温柔的声音说道。 「像以前那样的夏天一定会回来。凪就拜托你了。」 「不要!」 我大喊。 「不行,你不会消失!我们要三个人一起生活!」 我说的话幼稚到让我对自己绝望,但我想不出其他说法。 「帆高……」 阳菜以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看着我。 「阳菜,跟我约定吧。」 我拉起她的手,在她左手无名指戴上戒指。这是一只小小的翅膀形状的银色戒指。这根手指也隐约变得透明,肌肤之下可以看到水中冒出的小气泡。 「……」 阳菜凝视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吐出不成言语的叹息。她以仿佛随时要掉下泪水的眼眸看着我。我虽然知道自己说的话很幼稚,但还是拼命诉说: 「我会工作!会赚足够的生活费!你已经不当晴女了,身体一定会马上恢复原状。」 泪水终于从阳菜眼中流出来。我因为惹她哭泣而心生罪恶感。这时,阳菜突然抱紧我。 我惊讶地哑口无言。 阳菜像是要安慰我般,温柔地抚摸我的头。我已经无计可施,只能紧紧抱住她。我强烈地盼望着、相信着、认定着,这样做能够让她停留在原地。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只要强烈盼望,一定能够如愿。 我这么想,这么盼望,这么祈祷。 阳菜边哭边继续抚摸我的头。远处又传来雷声。 第一卷 第九章 大晴天 那天晚上,我作了梦。 我梦见自己还在岛上的时候。 那一天,我为了抵消被父亲揍的疼痛,疯狂踩着脚踏车的踏板。那天岛上也下着雨,天上飘着厚厚的乌云,不过从云层缝隙射出好几道光线。我想要离开这里,进入光芒当中,因此拼命骑脚踏车奔驰在沿海的道路上。就在我以为追到了的瞬间,脚踏车却已经到达悬崖边缘,阳光飘向大海的另一端。 ——我当时下定决心,要进入那道光芒当中—— 在那尽头的,就是你。 插图ame 那天晚上,我作了梦。 我梦见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 你独自一人待在深夜的麦当劳,看起来像只迷路的小猫。不过替我找到生命意义的,也是迷路的你。 和你相逢、开始工作,每次制造出晴天就多了某个人的笑容,让我很开心,所以才继续当晴女。这不是任何人的责任,而是我自己的选择。即使发现时已经到了没有退路的地方——但是,能够遇见你真的很幸福。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不会像现在这么爱自己,或是爱这个世界。 你现在哭累了,睡在我的旁边,脸颊上还留着泪水的痕迹。窗外传来剧烈雨声,还有像远处鼓声般的雷鸣。我的左手戴着小小的戒指。这是你送给我的,是我这辈子第一个——大概也是最后一个——戒指。我把戴着戒指的左手轻轻放在沉睡的你手上。你的手像夜晚的太阳,有着柔和的温度。 仿佛有涟漪从重叠的手扩散,不久之后,全身上下充满不可思议的一体感。我与世界的界线在溶化,奇妙的幸福与哀戚扩散到全身。 不要——随着满溢的欣快感受,我心里这么想。还不要,我什么都还没有告诉你,还来不及说谢谢或我爱你。我拼命拉拢扩散而稀释的意识,试图维系感情与思考。我发出声音,寻找着喉咙的部位,回忆空气摩擦喉头的感觉——帆高。 「帆高。」 声音细微又沙哑,只能轻微地震动室内的空气。 「帆高,帆高,所以——」 喉咙已经失去感觉。我快要不见了,正在消失。我绞尽最后的力气,想要把话语传递到你的耳边。 「不要哭,帆高。」 「唔!」 我睁开眼睛。 我睡着了,作了梦。 我缓缓起身。四周笼罩在白色的雾气中,周遭下着细细的雾雨,发出像薄纸轻轻摩擦的声音。 ……我刚刚在做什么? 想不起来,脑中只剩下被水稀释过、仿佛是某种余韵的东西。 从刚刚开始,就有透明的鱼轻飘飘地在周围飞舞。我茫然看着空中之鱼,忽然发觉到某样东西。在我没有温度的身体当中,只有一个部位还剩下一丝温暖。 那是左手的无名指。我把手指举到眼前,小小的银色翅膀套在无名指上。 「……帆高。」 嘴巴在动。 帆高?这个词稍稍暖和了全身。 滴答。 雨滴发出惊人的大音量,落在我的左手。由水构成的手吸入雨滴而抖动。 滴答、滴答、滴答。 雨滴接二连三落下,我的身体轮廓持续抖动。波纹扩散到全身,波纹与波纹彼此相撞,造成更多波纹。被这么多波纹摇晃,我的身体会崩塌。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这时,一滴雨滴落在无名指。戒指像被推出去,脱离了水的手指。 「啊啊!」 我立即用右手去抓掉落的戒指。 「——啊!」 然而,戒指连右手都穿透了,直接被吸入地面消失。我心中涌起绝望,刹那之间强烈地想起你,情感再度有了色彩。然而,这份情感也像迅速溶化般褪色,只剩下淡淡的悲伤。 我已经不知道为什么感到悲伤,只是哭泣,只是一直哭泣。鱼群无言地继续在周围飞舞。 然后,雨停了,白雾散去。 我在一片草原上,头顶上是无比清澈的蓝天。随风起伏的草原在耀眼的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我置身于从地表绝对看不见的云上草原。我是蓝色、是白色,是风、是水。我成为世界的一部分,既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只是纯粹像自然现象一般,持续地流眼泪。 插图ame 我突然惊醒过来。 心跳很紊乱,脉搏激烈到太阳穴好像要爆炸,全身上下都在冒汗。血液流动的声音如同浊流在耳中翻腾。 眼睛上方是陌生的天花板,这里是哪里——正当我思考的时候,血液流动的声音逐渐减弱,耳朵开始听见其他声音。 麻雀的叫声、汽车行驶声、依稀传来的交谈声。 这是早晨街道的声音。 ——阳菜。 我突然想起一切,转头看应该睡在旁边的阳菜。 「啊……」 只有浴袍像是脱下的壳一般留在那里。阳菜消失了。 「……阳菜!你在哪里?阳菜!」 我跳起来,检视洗手间和浴室,连橱柜都打开来看。阳菜不在任何地方。 「……帆高,你怎么了?」 凪前辈醒来,揉着眼睛不安地问。 「阳菜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她!」 「咦?」 前辈惊讶的表情突然扭曲为悲伤的脸孔。 「……我刚刚还在作梦。」 「咦?」 「在梦里面,姐姐祈祷天晴的时候,身体飘起来——然后消失在空中……」 我停止呼吸,脑中浮现阳菜从废弃大楼的鸟居升天的身影,仿佛亲眼看过这幅景象。这么说我才想起,我也作了同样的梦—— 咚!咚! 这时,突然有人粗暴地敲响房间的门。 「开门!快开门!」 男人低沉的声音大喊。这个声音是……我正努力要想起来,就听见打开门锁的「喀嚓」声,门打开了。 穿着鞋子直接走进来的是警察。穿制服的男警、女警,还有西装打扮、留着飞机头的高大男人。 「你是森嶋帆高吧?」 飞机头站在我眼前,以冷淡的眼神举起警察证件。 「你应该知道,你的双亲已经提出协寻失踪者申请。另外,你有非法持有枪炮弹药的嫌疑。可以请你到局里一趟吗?」 我无法回答,也无路可逃。这时前辈大声喊: 「——放手!放开我!」 「别担心,来,一起走吧。」 女警正要抓住在床上逃窜的前辈。 「前辈!」 我跑过去想要帮他,手臂却感到剧烈疼痛,脸部被压在床上。 「安分一点!」 头上传来不悦的声音。飞机头刑警把我的手臂扭到背后。 当我们被拉出旅馆时,我感到一阵晕眩。 街道在刺眼的阳光照射下显得轮廓分明,向阳处像是曝光失败的照片般白茫茫地发光,阴影处则像敞开的洞穴般黝黑。头顶上是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这个蓝色实在太蓝了,简直像人工的产物,好似伪造的晴空。太阳的光线暴力地刺入我的眼睛,随着阵阵疼痛眼中泛起泪水。处处都听得见疯狂的蝉鸣,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众人齐声责骂。 飞机头回头说:「喂,走吧。」 制服警察紧跟在后方,我几乎是被推出到柏油路上。水深达到脚踝,这一带的道路都淹水了,整座城市形成巨大的水洼。 「大概还要好几天,都心的水才会全退。」 背后的制服警察说话的口吻似乎有些柔和。 「虽说电车全线停驶、全东京都处于混乱当中,不过晴空还是很棒。听说这是三个月以来,关东地区第一次全部放晴。」 我忍住眼睛的疼痛,瞪着晴空,试图在没有一点污渍的蓝色当中寻找她的身影。我一方面觉得不可能,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老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两种念头在脑中不断盘旋。 「快点过来!」 站在警车旁边的飞机头发出斥责般的声音。 「唔!」 这时有东西在上方闪了一下。我凝神注视,只见它又闪了一下。一个小小的碎片「扑通」一声掉在脚边,溅起小小的水花。我蹲下来,把手伸入水中。 「喂,你在干什么?」 飞机头用焦躁的声音问。 「……啊!」 全身冒起鸡皮疙瘩。这是戒指。刚刚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是我应该已经套在阳菜无名指上的小小银色翅膀。 ——阳菜变成活人祭品? 「阳菜,这是骗人的吧?」 我激动地站起来。「喂!」制服警察抓住我的肩膀。我不甩他,拔腿奔跑,但双臂被警察从后方扣住。我边挣扎,边使尽全身力量朝天空喊: 「阳菜,回来!阳菜!阳菜!」 但晴空丝毫没有震动,把我的声音吸入透明的空气中。 「……好了。」 坐在旁边的飞机头重重地叹一口气,然后发出不耐烦的声音。 「稍微冷静一点了吗?」 载着我的警车在淹水的马路上缓缓前进。 「详细的情况,我会在局里听你说。首先有个问题要向你确认。」 我低着头没有回答。飞机头不以为意地继续问: 「原本跟你在一起、昨天晚上失踪的少女名叫天野阳菜,十五岁。没错吧?」 「咦……?」 我不禁抬起头看飞机头。他以一副兴趣缺缺的态度俯视着我。 「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阳菜十五岁……她不是十八岁吗?」 飞机头稍稍挑起眉毛。 「她在打工地点提出的履历上谎报了年龄。虽然说是为了生活,不过天野阳菜才国中三年级,仍旧处于必须接受义务教育的年龄……你不知道吗?」 「搞什么……」声音兀自跑出来。「原来我才是年纪最大的……」 我听见飞机头咂舌的声音,才发觉自己正在流眼泪。 「喂。」刑警毫不掩饰焦躁地说,「我在问你知不知道她去哪了。」 这时,胸腔内侧突然像燃烧般变热。这是——愤怒。我心中燃起激烈的怒火。 「阳菜她……」 我瞪着飞机头。 「是阳菜换来这片晴空!可是大家什么都不知道,像傻瓜似地高兴……」 眼泪再度涌出来。我一直在哭。我为此感到难为情,不自觉地抱住膝盖。 「怎么可以这样……」 从口中吐出的话语根本像是任性的小孩在闹别扭,让我更想哭了。 「这下麻烦了……」 「要不要找精神鉴定的医生?」 刑警小声交谈。警车的车窗外,阳光普照的街道绽放强烈的光芒向后流逝。 插图ame 脑袋随着脉搏感受到阵阵疼痛。 最近即使睡了一晚,宿醉也无法完全消除。明明刚起床,身体却已筋疲力竭,再加上窗外的光线太过刺眼,眼睛无法顺利对焦。即使如此,我仍旧紧盯着电视,边揉眼睛边不断转台。这些家伙身为新闻播报员,却都发出兴奋的声音。 『睽违好几个月,耀眼的阳光终于照射在关东平原上!』 光影分明,宛若墓碑的都心大厦群出现在电视萤幕上。另一台则播放着小孩子在淹水的道路上奔跑。 『令人难以想象昨晚还下着豪雨。气温在早上八点已经超过二十五度——』 『以荒川流域为中心,有许多地方淹水。有水深十公分左右的地区,也有地势较低的地区水深高达将近五十公分——』 『东京都内的JR、私铁全线停驶,目前正在进行修复作业。昨晚的灾害全貌仍旧不明,不过大众交通工具要恢复,预期需要几天的时间——』 『不过民众看到久违的晴空,表情都非常开朗。』 路上行人的确都面带笑容。我茫然地以局外人的心情想着,没想到天气变化会对心情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可是我——不知为何并没有很高兴。从刚刚开始,胸口就有一种莫名的不舒服,好似没有打算要杀死却不小心踩死了虫子。喂,你也这么觉得吧——我本来想问夏美,但是她不知何时出去了。 我试着深深叹一口气。去思考没有理由的事情、听陌生人兴奋的声音也没意义,我关掉电视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外宛若水槽般积着水,处于半地下的办公室窗户和外面水泥墙的缝隙间,积了一公尺左右的雨水。窗框很薄的窗户已经出现几处裂痕,一道道细细的水流渗进来。 我没有特别思考什么,用手指扣住窗框。承受水压的窗户文风不动。我稍微用力一些——这时窗户突然破了,水涌入办公室里。水流推倒堆在窗边的书,把文件冲到房间内侧。我呆呆看着这幅景象。当办公室的地板淹水到脚踝左右,水流才总算停下来。 『爸爸,你看到外面了吗?』 我接起手机电话,是萌花打来的。每次听到这个声音,我就会想到:幼童的声音就像是生命本身。 『天气好好!我想要再去公园!』 高兴的声音在耳边迸发。相信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所准备,毫不怀疑自己笑的时候世界也会跟着一起笑,自己哭的时候则以为世界只折磨自己一个人——多么幸福的时期。我是在什么时候失去这样的时期?帆高那家伙,现在也处于这样的时期吗? 「——嗯。」我回答。「爸爸今天也可以去公园。萌花,你去拜托外婆吧。」 『嗯。对了,还有,爸爸,我昨天作了很棒的梦!』 「哦?什么样的梦?」 我边说边感到两只手臂起了鸡皮疙瘩。我原本一直避免去察觉—— 『阳菜祈祷放晴的梦!』 果然——我放弃抵抗,也想起来了。没错,我同样作了梦,梦见晴女从有鸟居的大楼屋顶升天的景象。接着忽然想到,也许全东京的人都作了同样的梦。每个人在内心深处,或许都知道这片晴空是牺牲某个地方的某个人换来的。 「……的确,也许就是这样。」 我用沙哑的声音这么说,脑中却像拿原子笔用力写下一般想着:不可能会有那种事。 插图ame 警车抵达池袋站附近的警察局。 我几乎是从车上被拖下来,在前后有警察包夹的情况下走进警局,被带到一扇扇门以狭窄间隔排列的昏暗通道。门旁的牌子上写着「侦讯室」。 「……那个,警察先生。」 我鼓起勇气开口。 「……什么事?」 飞机头回头,以冰冷的视线俯视我。我刻意吸了一口气,然后以豁出去的口吻说出先前在警车中想到的话。 「我希望——你们能让我去找阳菜。我之前一直受到她的帮助,这回轮到我来帮助她了。我找到她之后,一定会回到这里。我保证——」 飞机头丝毫没有改变表情,打开眼前的门。 「你有话要说的话,我会在里面听。进去吧。」 他用手掌从后面推我,我不由自主地踏进房内,看到电视剧中会出现的那种狭小侦讯室。房内有一张小小的桌子与台灯,还有面对桌子的折叠椅。刑警在我背后低声交谈: 「安井呢?」 「在调查山吹町那一带。」 「告诉他这边要开始侦讯了。」 「好的。」 这时,我瞬间下定决心。 我低下头,从警察和门之间的缝隙溜出侦讯室,朝着进来的方向全力冲刺。 「什么……喂,等一下!」 迟了半拍,背后传来怒吼。我没有回头,死命跳下阶梯,手着地降落在楼梯间,顺势冲下一楼。 「抓住那个小鬼!」 几个人惊讶地看着我。警察局空间很小,穿过眼前的大厅,马上就到达出口。 「停下来!」 拿着木刀的警卫突然从出口旁边跳出来。我在闪避的瞬间滑了一跤。 「哇啊啊!」 我虽然跌倒,却以滑行的姿势刚好穿过警卫的双脚之间。我连忙站起来,不顾来车就冲到车道上。路上响起好几声喇叭声,左转过来的卡车怒吼:「王八蛋!」我不在意也不回头,只是不顾一切地奔跑,边跑边感到惊讶。真的假的?简直就是奇迹,我竟然从警察局逃出来了!不过这样下去马上会被抓到,我必须寻找交通工具。 我看到街角停了一辆脚踏车。我跳上脚踏车,踢起停车架正要骑走,但突然被拉住而停下来。只见车轮用锁链绑在护栏上。 「可恶!」 我焦躁地回头看来时的路,飞机头正以凶狠的样貌追来;连忙环顾四周,从道路两旁也有制服警察跑过来包夹我。就在这时候—— 「帆高!」 我惊讶地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一名黄色领巾飘扬的女人,正骑着粉红色机车冲过来。 「夏……」 是夏美。她以差点要撞上来的气势在我面前停车,困惑地喊: 「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要去阳菜那里!」 夏美惊讶地瞪大眼睛,接着——如果没看错的话,她突然高兴地扬起嘴角。 「上来吧!」 「你们给我停下来!」 机车在刑警面前载着我急速起步。 「臭小鬼!」 飞机头的怒骂声被抛在背后越来越远。夏美驶入狭窄的巷子。到处都在淹水,本田小狼溅起盛大的水花前进。原本刺痛眼睛的阳光,不知何时恢复习惯的亮度。 「夏美,你为什么——」 我为了避免被她粗暴的驾驶摔落,紧紧抓着她开口。夏美直视前方回答: 「凪打电话来,说阳菜不见了,然后你被警察带走了!」 「前辈呢?」 「他说他被带到儿福机构。」 这时听到警车的警笛声,似乎是从背后朝我们接近。 「该不会是来抓我们——」 「超好笑的!」夏美自暴自弃地笑了。她戴上安全帽附的护目镜说:「这下子我们变成通缉犯呢!」接着继续催油门。 「说吧,你要去哪里?」 她用格外亢奋的声音问我。气温不断上升,在嘈杂的蝉鸣声中,警车尖锐的声音越来越近。视野前方更远处,新宿的高楼大厦宛若水中倒影般摇曳。 插图ame 那栋建筑在很大的公园旁边,比我想象的更为普通。 我在柜台告知来访理由,工作人员就递出访客登记簿说:「请在这里写下地址和姓名。」我看到上面已经有「佐仓香菜」这个名字。那家伙真过分,竟然擅自使用人家的姓。我写了「花泽绫音」做为报复,地址随便乱写。 「那个男生人缘真好。」柜台的白发伯伯用赞叹的口吻说。「他才刚到这里,你已经是第二个来见他的。」 「哦?是吗?」 我笑咪咪地鞠躬,把垂到脸颊上的头发拨到耳后。长发真的很麻烦。看起来很慈祥的伯伯面带笑容对我说:「快去找他吧。」 「绫音!你特地来看我吗?」 我打开写着「会客室」的门,凪便笑容可掬地迎接我。 他的开朗态度还是跟以前一样,让我松一口气。没错,凪不论遇到任何状况都不会有问题。他明明比任何人辛苦,却比任何人还要温柔,而且比任何人都聪明。这点我最明白。香菜拘谨地坐在凪的对面,瞪了我一眼,然后摆出做作的笑容。我也扬起嘴角对她笑了笑。凪俐落地替初次见面的我们介绍彼此。 「香菜,这位是绫音。绫音,这位是香菜。」 我知道。我们在公车站曾数度差点相遇。花泽香菜留着轻飘飘的长发,比我小一岁,现在小学四年级。可恨的是她竟然是凪的现任女朋友。不过,此刻我必须展现学姐的从容态度才行。我装出笑容说:「请多多指教。」香菜也温驯地鞠躬说:「我也是。」接着,凪比向从刚刚就面无表情坐在墙边的大人。这个女人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不过眉毛很粗,看起来个性很顽固。原来如此,这个人就是—— 「这位是女警佐佐木小姐,就是她把我带来这里的。听说她今天一整天都会陪在我身边!」 「真的啊?好厉害唷!凪简直像VIP一样!」 我发出格外高亢的声音,偷偷在其中隐含对女警的敌意。 「请多多指教!」 我和香菜齐声打招呼并鞠躬,女警也默默无言地点头。这个欧巴桑真冷淡。 「今天真的很谢谢你们。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你们应该也吓了一跳吧?」 凪坐在儿童用的椅子上开口。这是一间小房间,书柜上排列着在图书馆会看到的绘本,也有积木之类的玩具。墙上贴了「大家一起守护儿童的未来」的大海报。 「没错!」我和香菜异口同声地说。 「你竟然会被警察辅导,害我吓得心跳都快停了。」 我说完,香菜也探出上半身说: 「没错没错!我一直到现在心跳都好快。凪,你摸摸这里确认吧!」 要他摸胸部确认?这女人竟然这么积极!负责看守的女警露出惊愕的表情。 「哎呀~真的耶!」 我立即伸出手,一把抓住香菜的胸部。 香菜一脸不爽地瞪我,凪则爽朗地哈哈笑。女警目睹我们的社交关系,露出困惑的表情。香菜的心跳的确很剧烈,她也在紧张。 这时,凪突然对香菜快速眨了眨眼,香菜微微点头。这是暗号。 香菜缓缓走到女警前方站住。 「那、那个~」 香菜吞吞吐吐地开口,女警诧异地看着她问: 「怎么了?」 「呃……我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有点紧张……」 「哦。」 「请问……洗手间……」 「哦!」女警似乎明白了,露出安心的笑容。「好好好,往这边走。」 门「喀嚓」一声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凪两人——终于等到这一刻! 我们一起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脱衣服。 「抱歉。我会记住你的恩情!」 凪脱下连帽衫时,脸上没有平常的笑容。他也在焦急。 「搞什么啊?为了自己方便,还找前女友来帮忙!」 我边说边脱下披在肩上的披肩,接着取下长发的假发。我自己的头发其实和凪差不多一样短。 「很抱歉把你卷进来,不过我只能拜托你了,绫音。」 我知道。其实我很高兴他跟我联络。 「给你!」我为了掩饰害羞,装出不悦的表情,把假发递给凪,接着卸下连身裙的腰带。 「你把头转向那边。我要脱这件衣服!」 希望救援凪的计划能够顺利成功——我边向神明祈祷,边脱下连身裙。 插图ame 这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了。 被我抱在腋下的小雨完全没有抵抗,一副很安心的样子,软趴趴地放松全身力量。我伸出一只手想要打开办公室的门。由于积水的压力,门变得很沉重,我只好把肩膀也靠上去把门推开。令人烦躁的蝉鸣声和灼热的阳光进入室内。 「——须贺圭介先生,昨晚打扰了。」 爬上狭窄的户外阶梯的途中,听到上方传来呼唤声,我抬起头看到是昨晚来办公室的刑警。 「……你又来了。」 我故意重重地对他叹一口气。 「真正的夏天总算回来了。」 这个好像叫安井的中年刑警对我的讥讽无动于衷,拿出手帕擦拭黑白夹杂的头发上的汗水。站在后方、穿着制服的年轻警察没有发言。 「我知道的事情,昨天就已经全部告诉你们了。」 我边说边把小雨放在柏油路上。小雨抬头看着我,好像在问「怎么了」。我用眼神告诉它:「你的饲主已经不在了,随便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可以看一下你的办公室吗?」 安井刑警说完,带着警察穿过我旁边走下阶梯。「哎呀,都淹水了,真是不幸。」他以没带多少同情的口吻喃喃说道。 「喂喂喂,等一下!不要随便乱来,里面没有人!」 听到我的话,刑警在门口停下脚步。 「这个嘛,说来很难为情……」 安井刑警先如此声明之后,试探性地看着我的脸。 「之前向你询问过的那名离家少年,在今天早上找到了。我们请他到局里,结果——」 我压抑感情,面无表情地装出不关心的样子。刑警像是要卖关子,停顿很长的时间才以困窘的表情说: 「他从警察局逃跑了。这是前所未闻的情况。」 「!」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否仍旧维持面无表情。「喵~」小雨发出担心的叫声。 插图ame 「代代木的废弃大楼?」 我反问背后的帆高。虽然没有看到警车,不过从刚刚就一直听见忽远忽近的警笛声。 「嗯,阳菜说她是在那里变成晴女的!她在那里和天空连结!」 「!」 听帆高这么说,我脑中浮现快要忘记的昨晚记忆,想起自己梦见阳菜边祈祷边升天。如果是在代代木,那么离这里没有很远。 「所以说,只要到那里,一定——」 「趴下!」 我瞬间低头大喊。 「哇啊!」 巷子被倒下的电线杆堵住,本田小狼勉强穿过它下方。路上处处可见昨晚豪雨的痕迹:堵住道路的建材、散落的树枝、倒下的树木及招牌、驾驶到一半被舍弃的无人车辆。我边闪避障碍物边持续奔驰在巷弄间,不久就看到前方是一条大马路。这时,警笛声突然变大了。 「糟糕!」 我冲入四线道马路,发现鸣着警笛的警车就在正后方,形同被警车紧紧追赶在后。 『前方的本田小狼,请停车!』 警车的扩音器发出凶狠的怒吼。就算这么说,到这个地步也不能停下来。「是那个刑警!」帆高说。大型十字路口越来越近,那里是目白站的转角。那一带应该是—— 「抓紧!」 我朝着背后大喊,在此同时使劲催油门。机车斜斜地横越车道,冲到在十字路口右转的卡车正前方。 「哇啊啊啊啊!」 帆高发出尖叫。本田小狼惊险地擦过卡车,冲向大厦之间细细的阶梯。车身有一瞬间飘浮在空中。喀啷!本田小狼充分发挥悬吊系统的功能,降落在阶梯平台,乘势「喀哒喀哒」地冲下阶梯。路人惊吓呆愣的脸孔划过视野。我直接骑到铁轨沿线的狭窄单行道上。 「哇,超惊险的!我太厉害了吧?」 我像是从飞机跳下来般兴奋不已地高声大喊,感觉肾上腺素大量分泌。我很想大笑。帆高仍旧紧紧抱着我的肚子,以胆怯的声音说:「夏美,你怎么了?」警车的警笛声越来越远。我笑着说: 「天啊太厉害了,超有趣的!也许我适合做这种事!」 这个瞬间,脑中闪过很棒的点子。 「我知道了!」 没错,这就是最适合我的职业! 「我去当骑白色机车的交通警察吧!」 帆高以想哭的声音喊: 「他们不可能雇用你了!」 啊,说得也对。 算了,现在先别想求职的事。 我来了,代代木!我重新振作精神,紧握把手。 插图ame 「他逃跑的理由,似乎是要寻找原本在一起的女孩。」 我靠在吧台侧面,瞪着环顾办公室每个角落的安井刑警。原本期待他看过无人的办公室之后会马上回去,不过这个中年男子似乎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说来满奇妙的——」刑警仰望窗外。「根据他的说法,那个女孩是为了现在的好天气而消失。」 「哈哈。」我装出笑声。「这是什么话?警察竟然相信这种——」 「我当然不相信这种话。」 刑警也笑着回应。他把手放在柱子上,盯着某样东西。那根柱子是—— 「不过,他现在等于是断送了自己的人生。」 刑警蹲下来,眯着眼睛检视柱子。 「他有做到这种地步也想要去见的对象,或许让我有点羡慕。」 刻在那根柱子上的,是直到三岁都在这里长大的萌花身高。上面也有明日花写的字。文字和记忆,仿佛都是几天前留下的一般鲜明。 「跟我说这些,我也……」 我怅然地对刑警开口。原来帆高有做到这个地步也想要去见的人。我有这样的对象吗?即使抛弃一切也想要去见的人——即使全世界都嘲笑我错了,仍想要去见的某个人。 「须贺先生。」 刑警低声开口。我也曾经拥有这样的对象。明日花,如果能够再一次见到你,我会怎么做?我一定也…… 「你不要紧吗?」 刑警站起来问我。他以有些诧异的表情盯着我的脸。 「啊?什么意思?」 「你怎么哭了?」 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正在流泪。 插图ame 仍旧停在半路上的无人电车往后方流逝,车窗反射着强烈阳光。这时,我发觉到虽然没看见警车,但又开始听见警车的警笛声。在久违的盛夏白天,安全帽内非常闷热,坐在后座的帆高体温也很热。但是我脑中像吹着高原的风一般冷冽清晰。我骑机车载着从警察局逃出来的男生,和警车进行愚蠢的追逐,目的地是废弃大楼。我们为了救阳菜而犯下罪行(没错,从刚刚到现在做的事,已经是很明确的犯罪行为),依据却只是梦境。我不禁对自己感到好笑。可是—— 就好像把潮湿而变得沉重的衣服全部脱下,我现在感到非常清爽。求职活动或法律都无所谓,我绝对是在做正确的事,毫无疑问站在正义的一方、站在故事主角的一方。我不知道已有多少年不曾像现在这样毫无迷惘。 「夏美,你看!」 背后的帆高大喊。 「啊……」 机车奔驰的缓降坡前端淹没在水里,前方宛若出现一座大水池。 我迅速扫视四周。沿着铁轨的这条路是直线道路。目测水池宽度顶多十公尺,在那前方再度出现道路。警笛的声音越来越近——过得去,只能前进了。 「我要冲了!」 「什么?」 我在喊出声的同时使劲催油门。水面越来越近。来到水池边缘时,我轻轻拉起把手。路面的阻力突然消失。 「哇啊啊啊!」 本田小狼仿佛在嘲笑帆高的悲鸣,奔驰在水面上,溅起闪闪发光的水花。摄影机就在旁边拍摄——我突然产生这样的错觉。除了我们以外,其他人都是配角。世界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而准备,我站在世界的中心。当我发光,世界也跟着闪耀。还差一点点就到达对岸的柏油路。啊!世界是多么美丽…… 然而,水的阻力突然绊住轮胎。本田小狼边在水上滑行,边冒着泡泡往下沉。 「到此为止啊!」 我果断地对帆高说。我的戏分到此为止。其实在冲入水池之前,我就知道了。不过—— 「帆高,你去吧!」 「嗯!」 帆高以本田小狼的货架为踏板,抓住淹在水里的卡车车顶,踢了小狼后,乘势爬到卡车车顶上。我的小狼完全沉入水里。我下了机车,水淹到腰部左右的高度。 帆高毫不迟疑地爬上有刺铁丝网。 「谢谢你,夏美!」 他瞥了一下我的眼睛对我这么说,然后跳到轨道上向前奔驰。我深深吸入空气,用最大的声音喊: 「帆高,快跑!」 他不再回头看我,身影越来越远。嘴角在笑。警车的警笛声已经非常接近。 ——我只能到此为止,少年。 我在心中又说了一次。 我的少女时代、我的青春期、我的认同未定期到此为止。 少年,我会先一步成为大人。我要成为让你和阳菜憧憬到极点的大人,成为你们想要早点变成的那种大人。我会成为格外有魅力、完全不把小圭看在眼里、至今没人看过的超级大人。 我凝视着远去的青春期背影,以开朗舒畅的心情祈祷。 所以,你们一定要平安无事地回来。 第一卷 第十章 爱还能做些什么 没有电车行驶、没有任何人的轨道,让我联想到生锈般的褐色砂丘。 密集的建筑中,只有这里是高出来的小丘,大面积的土地上直线并排着四条轨道。在遥远的更前方,新宿大厦群仿佛是从异世界渗出的景象,在热浪中摇曳。 我拼命跑在这片砂丘上。 赝品般的蓝天,以及宛若支撑天空的白色柱子般巨大的积雨云,冷冷俯视着我。 阳菜。 阳菜,阳菜,阳菜。 我瞪着万里无云的天空。 阳菜,你在那里吗? 「帆高,我跟你说。」 当时你以预期某件事将会发生的灿烂笑容这么说。 「马上就会放晴了喔。」 当时我在闪闪发光的太阳雨中,从你手中接过某样东西。 「这个给你,别说出去。」 那天晚上格外美味的汉堡,还有在你房间吃到的即席洋芋片炒饭。 「原来你比我小。我下个月就十八岁了!」 你一直装成大姐姐,而我一直依赖着你。 「你来东京以后,觉得怎么样?」 对于你的问题,我回答: 「好像已经……不闷了。」 不过那是因为遇见了你。 你给我很重要的东西。 「我很喜欢晴女这份工作。」 当时夜空中接二连三绽放烟火。我想起夜晚掺杂着火药的气息、东京的气味、还有你的头发香气。 那一天你看着我,以温柔的笑容说: 「所以谢谢你,帆高。」 汗水流进眼中,脑袋像燃烧一般炙热。 这时我总算发觉,自己仍戴着安全帽奔跑。我几乎用扯的脱下安全帽丢掉。 你给我的,是过去我没有的东西,像是希望、憧憬、羁绊,或许还有恋爱。另外更重要的,就是勇气。你给我的勇气,驱使此刻的我向前奔跑。 不久,轨道前方出现车站月台,好似漂浮在海上的栈桥。月台上的工人看到我,惊讶地喊: 「喂,你在干什么?」 「不要闯入轨道!停下来!」 我没有回应,继续跑过车站。过了高田马场站,又过了新大久保站,轨道顿时变宽。地面到处散落着倒下的树木及建筑材料等瓦砾,修复工人的身影也随处可见。我被这些工人怒吼、被警笛追逐,即使如此还是没有停下脚步,仍旧继续奔跑。双脚只顾着向前方奔驰,胸腔只顾着吸入又吐出空气。我只想着阳菜一个人。 不知不觉中,我终于跑到熟悉的新宿大楼群之间,跑在曾经穿过底下好几次的大型高架桥上。许多路人抬头看独自跑在轨道上的我,大家朝我举起手机。他们在笑,在嘲笑我。 我边跑边想,大家明明都知道—— 大家明明都践踏着别的东西而生活,明明必须依赖别人的牺牲才能生活下去,明明就是拿阳菜来换取晴空。 而我也一样。 『车站广播,车站广播,有人闯入山手线月台——』 新宿站逼近眼前,宛若巨大要塞,从车站内传来广播的声音。许多穿着工作服的工人停下修复工作望着我。 『应该是擅自闯入的一般民众。请以安全为优先,交由铁路警察逮捕。』 ——对不起、对不起。 我在心中重复好几次,穿过新宿车站。好几个月台、柱子和电线往后流逝。 对不起、对不起,阳菜,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当晴女,不该让你承受所有重担。 车站职员和工人都惊愕地看着我。「危险!」「停下来!」大家只是开口喊,没有一个大人伸手抓我。不久,我进入排列着一根根柱子的昏暗隧道,跑在淹水的水泥地上。踩着水的脚步声听起来好像不属于自己,而是从背后传来。 穿过隧道后,我看到代代木的那栋废弃大楼就在住商混合大楼后方。 「——帆高。」 昨晚躺在床上的感觉已经是很遥远的过去。原本看着戒指的阳菜抬起头,直视着我问: 「你希望这场雨停止吗?」 而我—— 「……呼!呼、呼、呼……」 我来到废弃大楼前方,终于停下脚步,胸部因渴求氧气而剧烈起伏,全身冒出大颗汗珠,掉落在脚边的水洼,制造出一道接着一道的涟漪。抬头仰望,屋顶上的朱色鸟居在阳光中闪耀。 当时我为什么要回答「嗯」? 为什么没有告诉她,我根本不在乎天气? 为什么没有说「不论是晴天或雨天,只要有你在就行了」? 阳菜。 为了你——我还能做些什么? 插图ame 或许是因为昨晚的风雨,废弃大楼崩塌得很严重。 这栋建筑原本就很破旧,现在外墙几乎都已剥落,瓦砾甚至散落到轨道上。我爬上轨道旁边的围墙,跳到大楼的院子里,从崩塌的墙壁进入里面。 废弃大楼内昏暗且悄然无声,空气中弥漫着很重的湿气。阳光从四处的洞穴形成光束射入室内,在地板及墙上制造出光影复杂的花样。我沿着室内阶梯跑上去,想要跑到屋顶,然而不知道爬到几楼的时候,楼梯间的天花板崩塌而堵住阶梯。从室内阶梯无法继续往上爬,于是我冲入这一层楼的房间,想要前往户外的逃生梯。 就在这时候—— 「帆高!」 高大的人影出现在面前。人影接近,光束照亮这张脸。 「——须贺先生?」 是须贺先生。他瞪着我说: 「帆高,我找了你好久。」 「咦……为什么?」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他的声音当中不知为何带有怒气。我忍不住怒吼回去: 「阳菜消失了!」 「……」 「是我害的,都是因为我让她当晴女。」 「帆高,你——」 「这回应该由我来帮助她……」 这时突然传来警车的警笛声,中断我们的对话。我竖起耳朵。声音还很远,不过不能再拖拖拉拉了。 「我得走了!」我开始奔跑。 「喂,等一下!」须贺先生抓住我的手臂。「你要去哪里?」 「从那里可以前往彼岸!」 我指着房间的天花板说。崩塌后开了洞的天花板外面,可以看到朱色鸟居的顶端。天空上方是彼岸,天空上方是另一个世界。 「你在说什么……」 「她一定是在天上!只要从逃生梯爬上那里……」 我正要向前跑,却被用力拉住手臂。 「帆高!」 「我得去救她!」 「等等,她怎么可能会在天上?」 须贺先生加强抓住我手臂的力道。 「放开我!」 「振作点!」 啪!我被打了一巴掌,疼痛让我突然察觉,警车的警笛声已经近在咫尺。须贺先生弯下腰,看着我的眼睛说: 「帆高,你先冷静下来。现在还是马上回警察局比较好。只要说清楚,警方也会了解你没有做什么坏事。」 我感到混乱。须贺先生为什么站在警察那一边?警笛声停在大楼底下,我听到好几辆车打开门,纷纷发出「砰!」的声音,接着是一群人跑上楼的脚步声。须贺先生抓住我的双臂,用恳求的口吻说: 「你如果继续逃跑,就会变得无法挽救了。这一点你应该也知道吧?」 我真心无法理解这个人在说什么。逃?在逃的是谁?假装没看见的人是谁? 「别担心。」须贺先生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我也会跟你一起去。我们一起去把话说清楚,好吗?」 他边说边强硬地把我拉到出口。大人的力量把我拉动。 「放开我!请你放开我!」 「我叫你冷静一点!」 「放开我!」 我使劲咬住须贺先生的手臂。 「好痛!臭小子!」 我的肚子被踢了一脚,背部撞到墙壁上,身体不支倒地,口中不自觉地发出「唔……」的难堪声音。 「啊!」 当我睁开眼,刚好看到埋没在杂草中的手枪。那是我以前丢掉的枪。我立刻抓住那把手枪,坐在地板上把枪口对准须贺先生。 「不要阻止我!」 须贺先生瞪大眼睛,摆出尴尬的笑容,用困窘的声音说: 「……帆高?你拿着那种东西——」 「让我去阳菜那里!」我紧紧闭上眼睛。 ——砰! 我朝着天花板扣下扳机,沉重的枪声在废弃大楼造成回声。须贺先生目瞪口呆。为什么——我瞪着须贺先生,心想为什么我要拿枪对准原本喜欢的人?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要蛮不讲理地挡在我前方? 「森嶋帆高!把枪放下来!」 好几个人的脚步声冲入房间。 「什么!」 须贺先生的声音拔高。以飞机头为首的四名持枪警察进入室内。我和须贺先生转眼间就被包围了。 「喂喂喂,请等一下!这是误会,我会好好说明!」 须贺先生拼命安抚他们,但那些刑警仍旧保持严肃的表情,举枪瞪着我。我手中仍旧拿着枪。 「喂,帆高,我们刚刚正谈到,待会儿要一起去警察局吧?」 我无言地站起来,瞪着警察,把枪指向他们。 「你……」须贺先生发出嘶哑的声音。 「森嶋,放下枪!」中年刑警喊。 「别让我们开枪。」飞机头喃喃说道。我轮流瞪着眼前的大人,把枪对准每一个人。从刚刚开始,膝盖就无法停止颤抖。光是站着,心脏就在暴动。通过喉咙的空气像燃烧般灼热。 「帆高,没事了,把那东西放下来,好吗?」 须贺先生颤抖着声音这么说,接着朝周围的刑警怒吼: 「说实在的,你们也很过分吧?一群大人拿枪指着一个孩子。他才十六岁耶!怎么可以这样?他不是犯罪者,只是个离家出走的少年!」 「不要管我!」 我如此大喊。所有人都看着我。 「为什么要阻挠我?大家什么都不知道,装作不知道!」 无关乎个人意志,眼泪径自涌出来,枪口前方那些大人的身影变得模糊。难道已经不行了?难道要结束了?我就要束手无策地被抓了吗?她给我的勇气、我心中迸发的情感,还没派上用场就要结束了吗? 「我只是,想要再一次——」 我流下眼泪,以全部的灵魂呐喊。 「——见到她!」 我把枪丢出去,趁警察的视线移开的瞬间朝窗户奔跑。前方就是逃生梯,但飞机头立即抓住我的衣领,直接从背后压到我身上,把我的脸用力按在瓦砾散落的地面。剧烈的疼痛让视野变得扭曲。 「抓到了!」 跨在我背上的飞机头说完,在我的左手腕铐上手铐。 「可恶,放开我!」 再这样下去,双手都会被铐住。我拼命挣扎,但背上的飞机头文风不动。我从眼角瞥见其他警察跑过来。 「你们这些家伙——」 这时听见了须贺先生的声音。 「不要碰帆高!」 接着,压在我身上的飞机头被打飞了。我惊讶地抬起头,看到须贺先生骑在飞机头身上。 「你这家伙!」 飞机头怒吼着起身,却被须贺先生一拳揍下去。 「帆高,快去!」 我有一瞬间和须贺先生四目相交,接着像弹起来般起身奔跑,经过正在缠斗的须贺先生与飞机头。 「站住!」 然而中年刑警挡在窗户前方,朝我举着枪。 「——帆高!」 这时突然听见高亢的呼声。我望过去,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凪?」 穿着连身裙的凪从房间的另一个入口冲进来,直接扑向中年刑警,把对方扑倒在地板上,胡乱打着刑警的脸对我喊: 「帆高,都是你害的!」 凪瞪着我,以哭肿眼睛、流着鼻水的小孩子脸孔对我喊: 「把姐姐还给我!」 「!」 我仿佛被这句话踢飞出去,立即从窗户跳到外面的逃生梯。着地的瞬间,脚下生锈的金属地板脱落。我及时抓住扶手,把身体拉上去,在逃生梯上奔跑。 掉下去的地板发出很大的声音坠落到地面。我不断跑、不断跑、不断跑。为了在此刻用尽不知该如何宣泄的力量、阳菜给予我的勇气、以及在心中不断呐喊的心情,我拼命奔跑,终于来到屋顶。 神啊—— 我心想。 拜托,拜托,拜托。 我相信,坚定地相信。 穿过鸟居下方的同时,我强烈地祈祷。 请让我再次到阳菜的身边—— 第一卷 第十一章 比晴空更重要的是…… 我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置身于深蓝色的天空。 无比深邃的蓝色,几乎接近黑色。脚下是发光的蓝色大弧形。那是天空和大地的界线——地球。空气冰冷到快冻僵了,吐出的气息都结成冰而闪闪发光。我正从非常高的高空向下坠落,完全无法抵抗。然而,我丝毫不觉得恐惧。这种奇妙的感觉,就好像醒着在作梦一般 在很遥远的地方,天空响起声音。我望过去,看到红色的光从云层朝着宇宙闪烁。是打雷吗?我正处在和地表现象完全不同的世界。 不久看到底下出现一道白色的带子。那是从地平线的这一端横跨到另一端的巨大云带。云带宛若纠缠的大树一般,缓缓蠕动着,流向太阳的反方向。 「那是……」 当我在降落中越来越接近云带时,看到奇妙的东西。 「龙……?」 当我越来越接近,才看到这条带子好像生物的群体。巨大的白龙纠缠在一起,互相吞噬并环绕着地球。 「那就是……天空之鱼……?」 这时我突然察觉到头上有东西,抬起头不禁目瞪口呆。一只巨大的龙张开雪白的大嘴,正朝我逼近。 「哇啊啊啊啊啊!」 我被龙吞进肚里。龙的体内简直就像浊流。在分不清是水是雾的昏暗中,仿佛置身于没有终点的瀑布,我毫无抵抗力量地随波逐流。感觉全身上下都被柔软的东西劈劈啪啪地鞭打,努力张开眼睛看到那些东西好像是小鱼群。不久之后,前方变得明亮,接着我突然来到蓝色当中。 我穿过了龙的身体。 周围的天空是熟悉的蔚蓝。我抬头看到龙的带子越来越远。空气虽然相当凛冽,但已经不是冻结般的虚空。在持续坠落的身体周围,不知从何时跟来几只天空之鱼。这些鱼的身体如水一般透明,和我在饭店看到的阳菜身体很像。我确信她就在这片天空当中。我深深吸入冰冷的空气,然后以自己的身躯所能发出的最大音量,喊出她的名字。 「阳菜~~」 插图ame 远处响起的鼓声,好像低声的呢喃。 扑通、扑通、扑通。 不对,这是心跳。谁的心跳? 是我的——我?我还存在? 扑通、扑通、扑通。 心跳变得激烈。身体径自清醒。为什么? ——因为有人呼唤我。 扑通!扑通!扑通! ——因为愿望传递过来。他希望我存在。 「——阳菜!」 我听到了,听到他呼唤我的名字。我睁开眼,从眼角瞥见环绕着我的鱼群发出「沙沙沙」的声音远离,茫然地心想我没有成为它们的一部分。我把双手贴在草原上,缓缓抬起上半身,眺望天空。 这时,我看到了。 看到愿望的实体。那是我的愿望和他的愿望重叠的形态。 「阳菜!」 在眼前的天空呐喊、朝我拼命伸出手的是——帆高。 「帆高!」 我仿佛突然从梦中清醒般站起来。胸口在发烫,全身都在发烫。从心中涌起并驱使我全力奔跑的这股心情,是喜悦与爱怜。 插图ame 「阳菜!」 我大喊,并拼命朝着在底下的草原上奔跑的阳菜伸出手。然而,我受强风吹拂,迟迟无法接近阳菜。 「帆高!」 阳菜也朝我伸出手。我心想,必须离开这里才行。云上的这片草原是彼岸,是我们不应该待的世界。这里是死者的世界。 「——阳菜,快跳!」 我被风往上吹时大喊。阳菜点头,跑到草原边缘,宛若知名跳远选手般,朝着蓝天纵身一跃。她的身体乘着风接近我。我伸出手,终于抓住阳菜温热的手。这一瞬间,仿佛重力终于发觉到我们的存在,两人的身体朝着地表直线坠落。 「阳菜,我见到你了!真的见到你了!」 阳菜就在我眼前。她的眼睛、她的声音、她的头发、她的气味,真的在我的十公分前方。 「帆高、帆高、帆高!」 「不要放开手!」 「嗯!」 我们朝着厚厚的云层谷底坠落。太阳光被遮蔽,周围变得越来越昏暗。水的气味变得浓郁,衣服变得潮湿而沉重。漆黑的云之墙宛若生物的内脏般,缓缓对流蠕动。云的深处偶尔会亮起巨大的闪电。每一次出现,几乎穿破耳膜的巨响就会让周围的空气同时震动。 「啊!」 湿湿的手滑了一下,两人的手再度分开,我追逐着往下坠落的阳菜。阳菜仿佛被吸入黑色洞穴般坠落,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我拼命把手往前伸。 「阳菜,一起回去吧!」 阳菜似乎突然想起某件事,脸色变得阴沉,表情好像在犹豫。她以提问的语气对我喊: 「可是,如果我回去了,天气又会……」 「不用管它了!」 我怒吼,阳菜露出惊讶的表情。我已经下定决心,不用管其他的一切。就算是神明,我也要反抗。我已经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不用管它了!阳菜,你已经不是晴女!」 阳菜瞪大的眼睛映出激烈闪烁的闪电。我们穿过随着雷声震动的云层,直落到积雨云下方。底下就是东京灿烂的街道。我的手往街道与阳菜接近。我朝着阳菜大喊。没错,我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就算再也不会放晴也没有关系!」 阳菜眼中泛起泪水。 「对我来说,阳菜比晴空更重要!」 阳菜大颗的泪珠在风中飞舞,碰到我的脸颊。就如雨滴造出涟漪,阳菜的泪水也造出我的心情。 「天气——」 我的手终于—— 「让它继续疯狂也没关系!」 ——再度抓住阳菜的手。阳菜立刻抓住我的另一只手。我们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视野、世界在我们周围旋转。在不断旋转的世界中央,我们握着彼此的手飞舞着。 阳菜的脸近在眼前,彼此的呼吸很接近,她随风飘动的长发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那双持续涌出泪水的眼睛,仿佛是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泉水。太阳、蓝天、白云,还有迎着光闪耀的阳菜和底下的街道,在这一瞬间烙印在我的眼中。我对她微笑说: 「阳菜,为了你自己祈祷吧。」 阳菜也露出微笑,然后点头。 「……嗯!」 我们闭上眼睛,将握住的双手贴在彼此的额头上,然后祈祷。 我们的心在说话,身体在说话,声音在说话,爱情在说话。 说着:「活下去吧。」 插图ame 好像听到远方的雷声。 我在被拉向警车的途中停下来。飞机头刑警诧异地回头。 「喂,须贺先生。」 我没有理会刑警不悦的声音,抬头仰望天空。 午后的天空不知何时涌现厚厚的云。我眺望废弃大楼的屋顶。带有湿气的冷风摇晃着屋顶上的草木,树叶被卷到空中。 「不要停下来,快走。」 刑警拉扯铐在我手上的手铐,但是我仍旧注视着鸟居。根据追逐帆高爬上阶梯的警察说法,帆高并不在屋顶上。警方认定他逃离现场,目前仍旧在附近搜寻中。然而,我觉得帆高应该还在那里。为什么——心中涌起不安,喉咙异常疼痛,肌肤表面起了鸡皮疙瘩。类似预兆的东西从脚边窜升上来。 这时全东京的天空闪了一下,在此同时听见震撼地面的雷声。下一瞬间,我看见仿佛有好几条龙同时发动攻击,巨大的水块落到地面。 接着就下起豪雨。那是宛若瀑布般的大雨。 面对硬生生突然夺走晴空的天气,我和一群刑警都呆呆伫立着。 当时所有人恐怕都察觉到,这不是普通的雨。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我们从以前就感觉到,平稳的日子不会一成不变地持续下去,不可能永远逃避。我们并没有做什么、没有决定什么、没有选择什么,即便如此,仍旧无法继续逃下去。所有人都有预感,世界迟早会产生决定性的变化,但大家都假装不知道。 我没来由地这样想着,即使全身湿透,仍继续眺望下雨的天空。 在那之后,雨持续下了三年都没有停止,直到现在仍旧下着。 第一卷 终章 没事的 回荡在体育馆的歌声,隐约掺杂着雨声。 我发觉到这一点,突然停止唱歌。旁边的同学瞥了我一眼。只有我一个人保持沉默,瞪着台上高挂的「毕业典礼」文字。这场岛上高中的小型典礼,是为了我们这些只有十人左右的毕业生举办的。 ——世路多歧,人海辽阔,扬帆待发清晓。诲我谆谆,南针在抱,仰瞻师道山高。 今天最后一次穿制服的同学泪眼汪汪地唱着毕业歌。我只是闭上嘴巴,试图听辨雨声。 走出学校,就闻到春天的气味。 我一手拿着装毕业证书的筒子一手撑着伞,走在沿海的道路上。不久之前还冷到刺痛肌肤的海风,不知何时开始带有柔和的温度。结束下午捕鱼工作的几艘渔船漂浮在海面上,仿佛正在缓缓滑动。路边长着鲜黄色的花朵,樱花树上也绽放淡粉红色的花。 春天真的又来了。 我有些不敢相信,望着从以前就没有变化的岛上风景。春天为什么会再度来临,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季节为什么到现在还是会变化?人类的生活为什么依旧不变地持续下去? 明明在那之后,雨一直下着。 我眺望着把渔获搬到港口的渔夫身影,继续思考。 即便如此,从那天之后,人们的表情就稍稍改变了。变化非常细微,如在广大的游泳池中滴了一滴墨水,颜色、味道、气味都没有改变,本人或许也没有发觉,然而我知道,人们的表情、内心已经和三年前不一样了。 「——森嶋学长!」 突然听到有人叫我,回头看到两名学妹正跑下斜坡。我当然认识她们,毕竟全校学生只有三十人左右,但只有打过招呼。名字是——我还没有想起来,两人就来到我面前站住,以踌躇的表情说: 「那个,有件事想要请问你……」 长发女生问我:「请问你真的要去东京吗?」我回答「嗯」,一旁的短发女生用手肘戳她说:「看吧,我就说今天是最后机会了。」 我们在道路旁边的凉亭下面对面站着。雨声和海浪声混在一起。 「快问吧,只有现在这个机会了!」短发女生像在斥责般低语,长发女生便满脸通红地低下头。看到这幅情景,我不禁惊愕——这个局面该不会是……我即将接受告白了? 「那个,学长!」长发女生鼓起勇气,以湿润的眼睛看着我。「有件事我一直想要问学长!」 糟糕,这是意料之外的发展。该怎么办?我感觉到掌心渗出汗水。 「请问学长,听说你在东京——」 糟糕。我该怎么用不会伤害对方的方式拒绝她?救救我吧,凪前辈。 「——曾被警察通缉,是真的吗?」 「……咦?」 两名学妹以兴奋的表情看着我。 「……是假的。」 「咦?可是我们听说,森嶋学长虽然看起来很普通,可是其实有前科!还和东京的黑道有来往!」 我对自己愚蠢的期待心生无奈,不过也稍微松一口气地老实回答。反正我没有特别想隐瞒。 「黑道传闻是假的,不过我的确被逮捕过,还在东京接受审判。」 「哇啊!」 两人高兴地握着彼此的手欢呼。 「好酷喔!简直像电影主角!」 「谢谢。」我苦笑着说。 长长的汽笛声回荡在下着雨的三月天空,宣告渡轮即将出港。 巨大的船身拨开海水前进的沉重震动,从我的屁股下方传送到全身。 我的座位在最接近船底的二等舱。往东京的航程有十小时以上,到达时已经是晚上。这是我这辈子第二次搭乘这艘渡轮前往东京。 我站起来,前往爬上甲板的阶梯。 两年半前的那年夏天—— 我在下着雨的屋顶上醒来,当场被警察逮捕。位在鸟居下方的阳菜仍旧在沉睡,被警察扛到别的地方。飞机头刑警在警察局告诉我,在那之后她马上醒来,健康状态没有异常,大概能够获允再次和弟弟一起生活。 我在被送交的检察厅小房间内,得知自己背了好几条嫌疑。枪刀法第三条,禁止非法持有枪械。刑法第九十五条,妨碍公务。朝他人开枪属于刑法第一百九十九条及两百零三条的杀人未遂罪。跑在轨道上违反铁道营业法第三十七条。 然而少年法庭对我下的判决,意外地只有保护观察处分。法庭认同我并非故意持有枪械,一连串的事件也被判断并非重大案件,犯罪危险性很低。 我从少年鉴别所获得释放、好不容易回到岛上时,距离离家出走那一天已经过了三个月。盛夏已经结束,开始感受到秋天的气息。我意志消沉地回到家,双亲和学校都笨拙但温暖地迎接我。原本令我感到窒息的父亲和学校,在我回去之后就变成理所当然的生活环境。如同我自己不够完美,大人也同样地不完美。大家都抱持着如此不完美的缺陷,时而碰撞得鼻青脸肿在生活。我不知不觉中很自然地接受这样的想法。就这样,我在岛上的高中生活重新开始。 那是格外安静的岁月,仿佛走在海底,感觉距离地表很远。我抱持着这样的心情度过每一天。别人说的话无法顺利传达给我,我说的话似乎也无法顺利传达给别人。过去我不必思考就能做的事,现在却无法自然做到,包括下意识地睡觉、理所当然地用餐,甚至连走路似乎都有问题,一不小心好像就会同手同脚。实际上我有好几次在路上摔跤、在课堂上忘记被询问的内容、在用餐时拿着筷子停住不动。每次有人指摘,我就会刻意摆出笑脸,温和地说:「抱歉,我只是刚好在发呆。」为了不让别人担心、让他们能够安心,我尽可能努力过着正常的生活。虽然只是主动扫地、认真听讲、不逃避与人交往等等像是听话的小学生般的行为,却让我的成绩进步、朋友增加,大人对我说话的次数也变多了。不过这些全都是附带而来的,我的目标并不是这些。在夜晚淋湿的窗玻璃外,在早晨灰色的大海另一头,我持续追寻着她的踪迹。在雨声当中,我持续寻找着那天晚上听见的遥远鼓声。 就这样,我慎重地屏着气,等候毕业的日子到来。每个月和保护司进行一次的面谈也在毕业前结束。除了不能在履历表写上「无赏罚纪录」否则会成为谎报经历之外,对我施加的处分结束了。 随着傍晚接近,渡轮间擦身而过时响起的汽笛声变得频繁。我再次爬到甲板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吸入冰冷的风和雨。水平线后方开始出现东京闪烁的灯光。 「已经两年半了。」 我用确认磅秤刻度般的声音喃喃自语。过了这么久,距离那年夏天越遥远我越觉得那起事件好像只是幻影。当时我看到的景色,美得不像是现实,但如果是幻影,细节又太鲜明。我照例感到混乱。然而,不久之后出现在眼前的景象,清楚地告诉我那不是幻影。 那是完全变样的东京。 彩虹大桥沉入水里,只有四根柱子矗立于海面,宛若含意深远的塔。好几个箱子浮出水面,看起像散落在海面的积木,其实是没有完全沉没的大厦顶端。由于天空执拗地持续下雨,导致关东平原大片土地没入水中,眼前就是它的新面貌。目前东京都有三分之一的面积沉入水底。 即使如此,这座城市仍旧是日本的首都。原本在海拔○公尺以下的东部大片低洼地区因为持续不断的雨,原有的排水机能无法正常运作,经过两年多缓缓沉入海中,当地居民也在这段期间迁移到西边。溢出的荒川与利根川周围,至今仍在建造远远包围新滞洪池的巨大长堤防。即使气候改变得这么厉害,大家还是理所当然地继续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而我也回到了这里。 我完整地封存那年夏天发生的事,再度来到此地。十八岁的现在,这回我真的是为了住在这座城市、为了再度见到她而来。 阳菜在这座城市,不知怀着什么样的想法生活。 到底能够为她做什么?我眺望着不断接近的城市,心中一直思考。 插图ame 我在大学附近租了公寓。 搬家的行李只有两个纸箱。我把纸箱放在手推车上,搭乘长时间的电车搬到公寓。听说这两年因为西迁的热潮,拉高了这一带的租金,不过我租的这栋旧公寓大概只要兼两份打工就付得起了。这一带位于武藏野台地深处,几乎没有受到淹水的影响。 我听着雨声,独自一人打扫房间并整理行李。吃完泡面后,天空已开始变暗。线上广播在播放关东地区的天气预报:『接下来是今后一周的天气预报。一整周都是雨天,最高气温为十五度左右。因为不是强降雨,因此可以欣赏到较久的樱花……』 我把预报当成耳边风,拿手机浏览兼差查询网站。社会上充斥着各种工作,不过——我心想,应该还找不到。 还找不到。 还不知道。 这两年半,我几乎快要想破头,终于决定大学要进入农学院。我想要学习在气候变迁的现代需要的是什么。虽然还不是很明确,但大概确立了一个目标,让我总算稍微透得过气。不过,我还是没有找到真正重要的事情。我想要知道我去见她的理由,以及我能为她做的事。 「啊。」 我微微喊了一声。正在寻找兼差的大脑当中,有一小块区域突然想到其他事情。说起兼差,不知道那个网站还在不在——我输入网址。 「……还在!」 手机上显示的是太阳的图案及色彩缤纷的「送上好天气!」文字。穿着黄色雨衣的粉红色青蛙,在一旁的对话框中说:「百分之百的晴女!」这是我们制作的晴女生意网站。我输入密码,登入管理员画面,听到电子铃声响起。 画面显示「有一件委托」。我惊讶地点击内容。 那是将近两年前收到的晴女委托。 插图ame 「咦?只有你一个人吗?」 富美婆婆看到我独自站在门口,诧异地问。 「晴女小妹妹呢?」 她显得有点失望,我连忙说: 「那个……她已经不是晴女了。今天我只是来报告这件事……」 「你特地为了这件事来到这种地方?」 「是的……」 打桩的「铿、铿」声响回荡在集合住宅的走廊上。这一带接近荒川,虽然没有淹水,但附近正在建设大型堤防。 「房间很小,不过还是进来坐坐吧。」 富美婆婆的房间虽然比我的公寓大了一倍左右,但是和之前造访的日式平房相比,显得相当狭窄。室内空间为四坪左右的起居室,加上旁边的一间和室。从铝框的窗户可以看到建设中的堤防,迷你玩具般的黄色工程车来来往往。房间里摆了几张照片,其中的老先生应该是她过世的丈夫,另外也有热闹的家庭合照和孙子的结婚照。只有从小型佛坛飘来的线香气味,仍旧和那天的盂兰盆节相同。 富美婆婆将装满点心的盘子端到我面前。 「啊,不用麻烦了!」 「年轻人不要那么客气。」 富美婆婆在餐桌对面坐下。我虽然下定决心来访,却想不出适当的话题,只能勉强延续对话。 「您搬家了吧?我们上次造访的是更接近下町的地方……」 「那一带已经淹到水底了。」 富美婆婆若无其事地说。 「……对不起。」 我不禁道歉。 「你为什么要道歉?」 富美婆婆似乎觉得很滑稽,我却无法正视她,只能垂下视线含混不清地说:「也是……」我到底有什么资格说什么?我不禁想要说出一切:是我害东京失去了晴空。是我任性的决定,夺走民众居住的场所、夺走太阳。但是,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知道这样做只会让富美婆婆困惑。 「——你知道吗?」 富美婆婆忽然以柔和的声音开口。我抬起头,只见她从盘子里拿了巧克力派,边撕开包装边继续说: 「直到不久前——大概是江户时代左右吧,东京的那一带原本是大海。」 「真的吗?」 「江户本身就是海湾。从地名就看得出来吧插图zhu?海湾的门户是东京。是人类和天气逐渐改变了这块土地。」 注:江户是东京的旧称。海湾的日文在这里用的是「入り江」,意指海水或湖水进入陆地的地形。 富美婆婆说完,把撕开包装的巧克力派递给我。不知为何,我心中产生奇妙的感觉,觉得她好像把很重要的东西传递给我。 「所以说——我觉得,到头来只是恢复原状罢了。」 富美婆婆望着窗外的堤防,以好像在怀念什么的表情说道。我无法找到适当的句子回应,只是注视她刻着皱纹的侧脸。 ——恢复原状? 换作那个人,不知道会怎么说。我很想听听他的意见。 插图ame 「什么?在那之后你就一直在想这种问题?都要念大学了,还是跟小鬼一样。」 眼前的中年大叔装出忙碌的样子敲着键盘说话。 「怎么可以说『这种问题』……」 我忍不住抗议。原本以为这个人应该会理解我,所以才鼓起勇气找他,可是这个中年人竟然恶毒地说: 「最近的年轻人越来越糟糕,日本也差不多完蛋了。」 「可是,那时候我们——」 「你要说,是你们造成的?是你们改变了世界的样貌?」 这个中年人以由衷傻眼的口吻说完,总算从萤幕抬起头看我。他把时尚的眼镜拉到头上(不过那一定是老花眼镜),一双看似轻浮的细眼睛眯得更细。 「怎么可能?笨蛋。自我膨胀也要有个限度。」 须贺先生果然没变。依旧穿着紧身衬衫,以慵懒的口吻批评我: 「不要胡思乱想,看清现实吧!你听好,年轻人常常搞不清楚状况,不过一直凝视自己的内在也找不到任何答案,重要的东西都在外面。不要看自己,看看别人吧!你以为自己有多特别?」 「我说的不是这种话题——」 这时须贺先生的手机响起。他拿出手机,高兴地发出「喔!」的声音,接着把手机萤幕举到我面前。 「你看你看!我上次跟女儿去约会!」 「……哇!」 我不禁喊出声。映在画面上的是拿手机自拍、对焦模糊的须贺先生,以及后方长大许多的萌花,另外还有一起横比胜利手势的凪前辈和夏美。前辈原本就是美少年,现在长高之后简直像真正的王子。他已经上国中了。至于原本就是美女的夏美,虽然露出恶作剧的笑容,却反而流露出成熟的魅力,变成更加非比寻常的美女。 「只可惜夏美和凪也跟来,满碍眼的。这两人莫名其妙变得很要好……」 须贺先生虽然如此嘀咕,却显得很高兴。他仍旧没有和女儿住在一起,不过和岳父岳母的关系并不坏。视须贺先生的工作状况,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就能够一起生活。K&A企画公司的办公室搬到一间大厦,目前雇用三名员工,成为还算有个样子的公司。身为老板的须贺先生显得很忙碌,或许不完全是装的。须贺先生立刻转为说教口吻说: 「你也不要想些没意义的事,快点去见那个女生吧。你说你们从那天之后就没有再见面?你之前都在干什么?」 「可是……你应该也知道,我一直都在保护观察期间,不能造成她的困扰,而且就算要联络,她也没有手机。还有,真的要见面的话,我会很紧张,也需要一个理由,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听到了铃铛的声音,我曾经在某处听过这个声音。该不会是……正当我心跳加快,一团黑色与白色的毛球就从不知何处缓步走过来。它先跳上椅子,再缓缓爬上须贺先生的办公桌,一屁股坐下之后看着我。 「小……小雨?你变得好大……」 它是原本是小猫的小雨。最初在巷子里遇见它的时候,它才大概比手机稍微大一点,现在却变得像相扑选手般巨大,体重大概有十五公斤,慵懒而坏坏的眼神跟须贺先生一模一样。正在用键盘打字的须贺先生再度抬起头,和小雨并排的表情简直像父子。须贺先生以赶人的动作朝我挥挥手说: 「快去吧!现在就去。干脆直接去那个女生家。你在这里会妨碍我工作!」 「打扰了。」我说完,垂头丧气地走出办公室,员工纷纷对我说「欢迎再来」。我不禁想问他们:「在这种老板底下工作不要紧吗?」 「喂。」 我正要打开出口的门,被须贺先生叫住便回头。须贺先生像是叹气般露出苦笑,直视着我。 「青年,你也别那么沮丧。」 「啊?」 「反正这世界原本就是疯狂的。」 须贺先生以有些豁达的表情这么说。 插图ame 离开须贺先生的办公室之后,我从新宿站搭乘山手线。山手线现在已经不是环状线,中间夹着被水淹没的地区,被切割成C字形。位在两端的巢鸭站和五反田站之间,有开往各地的水上巴士。我没来由地想要绕远路,因此在五反田站下车,度过栈桥,转乘双层的船。船上的二楼座位没有遮蔽,有几个乘客跟我一样穿着雨衣,眺望水上的风景。 「中午要吃什么?」「之前开了新的餐厅。」「好期待周末去赏花。」日常的对话钻入耳中。丝绸般细致轻盈的雨降落在整片内海。航路的东侧似乎原本是住宅区,有几栋建筑屋顶露出水面。这幅景象让我联想到在辽阔的牧地睡觉的羊群。无数的屋顶从漫长的勤务得到解脱,看起来好像也松了一口气。 『下一站,田端。田端。』 船内广播以悠闲的声音播报站名。隔着雨水,我看到通往阳菜家的斜坡。 我脱下雨衣,撑起伞走在细长的斜坡上。 这是那年夏天走过好几次的路。右边堤防上排列着一棵棵半开的樱花树,左边底下则是开阔的景观。那里过去簇集着轨道和建筑,现在变成连结太平洋的内海,水面上有许多建筑探出头来,新干线的高架桥宛若巨大栈桥般笔直延伸。绿色藤蔓和色彩鲜艳的野花缠绕在这些被抛弃的巨大水泥块上,宛若新的主人。 「这里原本是大海——」 我眺望着这幅景象,喃喃自语。 「世界原本就是疯狂的……」 我听见雨点打在大地的声音、春天小鸟的啼叫声、水上巴士的引擎声、远方汽车与电车的噪音、自己的运动鞋踩在湿漉漉柏油路上的脚步声。 我从口袋取出戒指凝视。这是小小的翅膀形状银色戒指。如果能够再次见到她——该说什么? 「所以说,这个世界变成这样,不是任何人的错。」 我试着喃喃自语。这样说就行了吗?她想要听的是这句话吗?东京原本是大海。世界原本就是疯狂的。 这时水鸟突然飞起来,我不经意地往那边看。 接着,心脏剧烈跳动。 她在那里。 在斜坡上,没有撑伞,双手交握在一起。 她闭着眼睛在祈祷。 在毫无停歇的雨中,阳菜朝着淹没的街道祈祷着某件事。她期望着某件事。 不对,我像是清醒过来般想到—— 不对,不是这样。世界并非一开始就是疯狂的,是我们造成了改变。那年夏天,在那片天空,我做出了选择。和晴空相较,我选择阳菜;和众人的幸福相较,我选择阳菜的性命。我们许下心愿,不论世界变成什么样子,我们都要一起活下去。 「阳菜!」 我高喊,阳菜看向我。这时吹起一阵强风。使樱花花瓣乱舞的这阵风,吹落阳菜戴的帽子,绑成两条马尾的黑色长发随风飘扬。阳菜眼中泛起泪水,在此同时露出满面笑容。这一瞬间,世界仿佛受到刺激,得到耀眼的色彩。 「——帆高!」 阳菜大喊。我丢下雨伞,两人同时奔跑,她喜悦的脸孔朝我接近,来到我面前时,她便跳过来抱住我。这股力道让我惊愕,但仍努力撑住没有跌倒,抱着她转了一圈。就这样,我们面对面站着。我们笑着调整呼吸,阳菜一双大眼睛仰望我。由于视线高度和以前不同,我才发觉自己长高了。看到阳菜穿着高中制服,也发觉到她这次真的是「即将十八岁」。 阳菜忽然露出忧虑的表情摸着我的脸颊问: 「帆高,怎么了?还好吗?」 「咦?」 「你在哭。」 这时我才发觉到,泪水如雨水般从自己的双眼涌出。 你是多么地高尚。明明你自己也在哭。 我是多么地没用。应该是我要问你:「还好吗?」 我对阳菜笑了笑,握住她的手,以坚定的决心说: 「阳菜,我们——」 不论如何被雨淋湿,我们仍旧活着。不论世界如何变化,我们都会继续活着。 「我们没事的。」 阳菜的脸仿佛受到阳光照耀般绽放光辉。雨滴轻轻抚过我们牵着的手滑落。 第一卷 后记 这本《天气之子》是我担任导演的二○一九年动画电影《天气之子》的小说。 记得在刚好三年前出版的《你的名字。》后记中也写过类似的话。跟当时一样,电影尚未完成。我一方面对迟迟看不到出口的制作工作感到焦虑,一方面在进行后制配音的工作(目前刚好是电影上映的两个月前)。在这当中,小说比电影早一步完成。写这本小说的目标是希望读者即使没看过电影也能充分得到阅读乐趣,不过在此我想要借用篇幅,写下包含小说版和电影版《天气之子》的故事由来。 (后记中会稍微提到最后一幕,如果担心泄漏剧情,请先阅读小说。) 想到这个故事的契机,是因为上一部电影《你的名字。》成了远远超乎制作者预期的卖座电影。虽然「超乎预期地卖座」这种说法感觉满讨人厌的,不过对我来说,真的是很悬殊的差异。在《你的名字。》上映的半年多期间,我是第一次受到那么多人瞩目、受到那么多样的评论。在家吃饭时,电视上有所谓的知名人士在评论这部电影(感觉好像被鄙视了),在居酒屋喝酒时也听到有人在谈论感想(被鄙视得满严重的),甚至连走在路上时,都听到电影的名字(还是被鄙视了)。社群网站上充斥着大量评论,虽然有很多人喜欢,不过我也看到满多人表达激烈的愤怒。在那半年当中,我一直在思考让那些人生气的理由是什么,而那半年正是我写《天气之子》企画书的期间。 虽然没有从这样的经验得到明确答案,不过我自己内心做出了决定,那就是「电影不是学校的教科书」。我到这时才重新体认到,电影(或者更广义的娱乐)不需要是正确的、模范的,反而应该谈课本没有谈的东西,譬如让人知道了会皱眉的秘密愿望。我要使用和教科书不同的语言、和政治家不同的语言、和评论家不同的语言来谈,要以不同于道德或教育的标准来写故事。这才是我的工作。如果因为这样受到斥责,那也没办法。我只能将真实的感受写成故事。这样的决心或许来得太晚,不过《天气之子》就是基于这种心情写出来的故事。 这样坚定信念后写出这部作品,老实说非常愉快。这是我自己也感到兴奋的冒险,完全不去想「适合男女老幼的暑假电影应有的格调」之类的事。故事中的主角们与顾忌、揣测、慎重无缘,直到电池用完之前都毫不保留地使出全力,而我似乎就在他们的催促下完成剧本。我花了十个月把剧本制作为分镜(电影设计图),花四个月写出这本小说。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后,电影也终于要完成了。 说到电影版与小说版的差异,基本上两者是相同的,但小说有满多电影没有的描绘。这不是因为在电影中无法完全呈现(电影版我也自认为已没有不足之处),也不是小说版提供了特别内容,而是起因于电影与小说两种媒体的差异。 譬如电影的台词基本上越短越好(至少我是这么认为)。因为电影台词不是单纯的文章,还会加上影像的表情与色彩、声音的感情与节奏,还有音效和音乐等庞大的资讯量。做为核心的东西越简单,越能够让装饰发挥效果。但是小说没有这些元素。电影的「内容」是故事,影像与声音则是传递内容的「器皿」,但小说的「内容」与「器皿」是以相同东西做成的。因此,如果只是把故事写成文章,无法成为小说(那只是剧本)。小说这种媒体无法将故事与表现手法分开,也因此即使是同一个人物的同一句台词,电影版和小说版视情况会有不同的呈现方式。 具体而言就像这个例子:在接近故事高潮的时候,夏美朝着帆高喊「快跑」。在电影中,动画的速度感、配音员的声音、直到前一刻为止的机车排气声、下一刻的背景音乐等等元素结合在一起,光是这样的台词就构成令人感动的场景(希望如此)。不过在小说中,光凭一句台词,很难得到和电影相同的效果。因此,小说需要加入各种比喻,而且在故事的前半部需要花一些篇幅描述夏美的人生。这是电影中完全没有的部分,但是为了让这一瞬间的场景不输给电影,小说就需要增加这样的手续。从结果来看,这成为只有小说版才有的内容,对我来说也带来了写作的喜悦。我希望对读者而言,也能因此增加阅读的乐趣。 关于《天气之子》与音乐的关系——写完这部作品的剧本时,我自然而然想要找的第一个读者,就是RADWIMPS的野田洋次郎。我不是为了请他制作音乐,而是基于朋友关系把剧本寄给他,纯粹想知道他对剧本会有什么感想。 结果三个月后,我收到〈爱にできることはまだあるかい〉以及〈大丈夫〉的Demo曲。就结果来说,这正是我想要听的「感想」。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可是凭自己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言语,全都在这些曲子当中。我觉得自己好像意外闯入了秘密的宝库。就这样,很自然地(不过回想起来其实满任性而强硬地)请了洋次郎担任《天气之子》的音乐总监。 不过在此我必须老实地坦承一件事。事实上,我一开始听到〈大丈夫〉时,觉得这首歌没办法用在电影里,也这样告诉洋次郎。单纯只是想不到该用在哪里。如果要在剧情中播放,歌词与旋律感觉都太强烈。 然而事实上,一年之后,最初得到的这首歌帮了我大忙。 当时我正烦恼该如何呈现最后一幕。其他部分都已确定分镜内容,进入作画的程序。尾声也已经把分镜画到须贺的台词「反正这世界原本就是疯狂的」,只有在这之后的最后三分钟尚未完成。故事的发展在剧本中已经确定,但我仍旧无法掌握帆高与阳菜最后的情感。虽然试着做出最后的分镜,但周围的评价不是很好。 我持续烦恼了两个多月,在和洋次郎讨论最后一幕的音乐时,忽然谈到还没有使用的那首〈大丈夫〉。于是我重新听这首曲子,受到很大的冲击。 竟然全部都写在这首歌里面了。 没错。必要的东西、重要的感情,全都已经唱在最初拿到的〈大丈夫〉当中。我几乎是用从歌词描摹的方式,画出最后场景的分镜,然后把一年前收到的这首歌放在那里。画出来之后,就觉得这个故事的最后场景没有其他可能性了。 最后要说的是——制作电影的同时写小说,最初是在制作《你的名字。》时,应制作委员会的要求而不情不愿地开始。然而现在,我觉得这项工作就某种意义来说带给我救赎。写文章这件事纯粹让我感到快乐,从小说版也挖掘到一些可以带回电影的东西。更重要的是,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剧中人物让我更加喜爱。除了身为作者的我之外,如果各位读者也能喜欢这本书,那会是最值得高兴的事。 另外在制作电影的过程中,我之所以能够不时离开工作室去写小说,都要多亏作画总监田村笃领军的荻洼工作室的动画人员。他们强大的工作成效,让我能够安心执笔。实在是感激不尽。 谢谢大家拿起这本书,并且阅读至此。 二○一九年五月 新海诚 第一卷 解说 野田洋次郎 现在是二○一九年六月七日。打从接受写解说的委托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月。还在制作电影原声带的四月上旬,导演询问我能不能替这本《天气之子》写解说。我不是很清楚解说是什么样的东西,就回答他「如果能帮上忙,我愿意接受」。我纯粹是因为想要比谁都先读到小说,才接下这份工作。 老实说,我现在心中充满后悔。不论写什么都觉得不太妥当,每天都反复写了又删除。我不知道适合这本小说的解说是什么样子,转眼间就到了夏日全国巡回演唱会的前夕。这种工作根本不是我这种人该接的。 也因此,我怀着有些豁出去的心情,打算一面回顾我和导演至今为止的工作,一面介绍这个故事。 导演最早把《天气之子》的剧本寄给我,是在二○一七年八月二十六日。当时刚好是《你的名字。》上映的一年后,感觉很符合天性浪漫的导演作风。接下来的大约一年半,我们一直在进行这个故事。剧中出现的乐曲最后总共有三十三首,大幅超越《你的名字。》的二十七首。我和分镜中还无法活动也没有上色的帆高与阳菜、以及新海导演一起在作品中旅行,持续对话,终于走到这里。一年半的工作期间,我和导演大概往返了超过三百五十封邮件,也好几次直接见面讨论。讨论配乐的时候,当然也会讨论到角色的内心,譬如这个场景的音乐要配合谁的心境、从什么观点来配乐。导演个性温柔、人很好,即使是等同局外人的我提出的意见,他也愿意认真聆听。 「(剧中人物的)他现在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会说这种话吗?」 包含制作人川村元气在内,大家会一起进行这样的对话(硬要说的话,川村先生负责理论部分,我则负责精神论部分)。每个人心中都有确实存在的角色形象,讨论时就会交战。读这本小说便会知道,在制作电影过程中成形的每个角色的个性与性格,在导演写这本小说时变得更加清晰。这种感觉也像是自己在对答案。 小说和电影不同,每个角色会以第一人称述说。在电影当中,帆高、阳菜的内心当然有不少描写,不过须贺和夏美的心理描绘并没有那么多。如果要把所有东西都放进电影里,不可能在一小时半之内结束。能够听见主角以外的人物内心的声音,是阅读小说最大的乐趣,也让这个故事更为丰富。 前几天,我吐露自己不知道该在解说当中写什么,导演就回应:「我想要知道你为什么会为《天气之子》付出这么大的心力。这点让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我思索理由,两秒钟就得到结论——因为那是新海诚的作品,而且新海导演愿意相信我。就只有这个理由。我会毫无顾忌地挑选人,没办法对所有人温柔;身体也只有一个,只能在有限范围内发挥自己的力量。当然会有很多人讨厌这样的我,我也不在乎。不过能够遇见值得信赖的人、得到一起创作新作品的机会,对我来说是无比快乐的事情。 创作时,要在自己喜爱的作品中反映出别人的意见或想法,其实并不简单。即使领域不同,从事「创作」的人应该都能理解。创作时坚信只有自己懂这个故事、只有自己知道这个作品的正确答案——这样的人应该也不少。但是,导演相信自己信任的人所说的话,这么一来我也会产生必须付出自己所有能力的冲动(虽然我自己不知道是否真的已使出全力)。 读完这本小说之后由衷的感想,就是这本小说的文章、角色的动作、言语、感情流动、以及在电影院放映的美丽画面,全都是新海诚本人,也是透过新海诚映出的世界样貌。我们可以自行决定这个世界的美丑、脆弱与悲伤。不论别人多么自以为了不起地评论,谈及世界的惨状或以渊博知识称之为「现实」来反驳,我们仍旧能够自己定义这个世界。没有人能够束缚他人的内心。新海诚知道——新宿这个区域固有的美感、都会天空独特的光辉、不论如何豪华的料理都无法胜过某人偶然提供的温柔餐点。 我喜欢导演相信的世界,也喜欢他相信的坚强。人们为了在多到令人眼花缭乱的人与物当中生存,不知不觉会将自己标准化,茫然将自己的存在依附于世间类似「正确答案」的东西,然后感到放心。虽然这样也不纯然是坏事,却会逐渐迷失自己内心与世间「正确答案」之间的界线。 导演乍看之下比谁都谦和、比谁都体贴,也很重视协调。像我这种人每次看到他,都觉得他可以(甚至应该)表现得更自大一点。不过,我想这是导演温柔的本性造成的。 然而,不论如何着重外在形式、不论理性如何试图与周围及世间取得平衡,在他心中不能退让的核心仍旧会显露出来,无法克制地暴动、静静呐喊。在他心中存在着「不论谁说什么都不会听从的区域」,就像《天气之子》的帆高。我就是受到这一点所吸引。 帆高知道阳菜的命运。在过去的历史中,人类确实曾把活人祭品奉献给神明,试图得到安稳的生活。即使如此,帆高仍旧去救阳菜。他的世界需要阳菜。即使世人无法接受这个故事的结局也没关系。我想帆高耿直的个性,正反映了导演本人的姿态。 导演创作出《秒速五公分》、《言叶之庭》等多部名作,又以《你的名字。》取得票房上的大成功,这次则以更大的自信、可靠的员工、坚如盘石的技术,制作出这部作品。在我看来,导演过去的作品,不知是出于美学的考量、或是腼腆、或是对观众的顾虑,故事结局总有些变得胆小的倾向(我有点担心自己是否真的可以这么坦率地批评),不过在这部作品中,导演似乎对自己的想法坚持到底。他和帆高名副其实地合为一体去救阳菜。我得到这样的印象,并且为此感到高兴。 在片尾工作人员名单出现时,播放的是〈大丈夫(Movei edit)〉这首歌。大概在去年十二月,(自称)从这首歌的歌词得到灵感的新海导演重新画出最后场景。我不禁感受到自己背负了很重大的责任,好一阵子觉得肚子里好像有沉重的铅块。直到四月中旬为止,我都在交涉希望把剧终的曲子换成别首,不过导演到最后都没有退让,坚持要用这首歌结束电影。他的眼神一如平常,和这一年半以来看到的一样直率。 他说,听到「想要成为你的倚靠(暂译)」这句歌词、看完这部电影的观众,最后一定会得到救赎。 〈大丈夫(Movei edit)〉是为了《天气之子》所写的曲子。这是帆高与阳菜的曲子,为了在这个世界意外被命运玩弄的两人而唱。然而,我不知道这首歌最后是否能成为观众的曲子。 「只有我看见,世界扛在你小小的肩膀上(暂译)」——我不知道观众是否会接受这句话,当成属于自己的歌词。不过读了这本小说,我觉得我理解到,所有人都拥有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当中拼命努力生活。拥有自己的任务、背负着某种责任,天天将自己这个独一无二的生命从今天延续到明天——这样的人不只有阳菜而已,所有人都挣扎着生活在只属于自己的这个「世界」里。我了解当有人在近处看着自己这副模样时,会感到多么可靠与安心。「有人看着自己」「有人知道我这个微小的世界」「有人会问我:『还好吗?』」——我了解这样的想法会成为多大的支柱。每个人看到最珍惜的人挣扎的模样,就会希望「自己能够成为这个人的倚靠」。 我想这首〈大丈夫(Movei edit)〉就是这样的歌。导演让我明白自己这首歌的意义。 新海导演,谢谢你。(RADWIMPS illion) ◆◇◆◇◆◇◆◇◆◇◆◇◆◇◆◇◆◇◆◇◆◇◆◇◆◇◆◇◆◇◆◇◆◇◆ 更多精彩热门日本轻小说、动漫小说,尽在轻小说文库(Www.WenKu8.Com)